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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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任情照常上班,剛到事務所,劉審計便交給她一份文件讓她進行數據核對。
她在原來的事務所一直是做抽查憑證和核對數據,有時也會填寫一些審計工作底稿,有過經驗核對起來便容易很多。
劉審計将文件交給了她就不見人影,偌大的辦公室內稀疏地坐着幾個人,都是些無事可做的實習生。
任情踱到複印機前,将那份文件複印了一份才回到座位上。她拉開抽屜,把劉審計交給她的文件放進去,翻開複印件着手核對報表。
辦公室內沒有領導,幾個實習生又都是女生,便聚在一塊唧唧喳喳聊了起來,聊的無非是衣、食、美妝、電影和男明星,偶爾也會提到工作。
一間辦公室仿佛被割分為兩塊領地,一邊熱鬧非凡,一邊冷冷清清。
任情也不覺得被冷落了,雖然試用期的工資不高,但人家好歹支付了薪水,手頭上有工作不做卻和別人聊天,心裏總有些過意不去。
光潔的玻璃杯上映現出一道纖長的人影,由遠至近,身後的腳步聲清晰可聞,任情回過頭,語氣平平道:“有事嗎?”
同樣在試用期的楊萱站定腳,臉上挂着恬淡的笑容,歉然道:“抱歉,我家裏有門禁,昨天來不及聊幾句就走了,下次再找個地方坐坐吧。”
任情笑了笑:“嗯。”
楊萱見她沒有聊天的打算,眼角向電腦屏幕上一掠,便朝自己的辦公桌走去。
一上午過去,數據核對了三分之二,任情把已核對的和餘下的分開夾進藍色文件夾裏,一個人到事務所附近的飯店吃午飯。
她點了麻婆豆腐和魚香肉絲,店主是渝州人,将兩道菜做得十足的地道,任情吃到最後辣得直吸氣,鼻翼上也生出了細小的汗珠。
離開飯館,到超市買了一瓶礦泉水和一包濕紙巾,任情結了賬正要離開,想了想又折回貨架前,拿起四瓶綠茶一并付賬。她并不是長袖善舞的類型,但人情世故多少懂得一些,江朝雨不屑和同事搞好關系那一套,也是因為他擁有傲氣的資本。
他家境優渥,又喝過洋墨水,一回國就被一家上市互聯網公司旗下的游戲媒體子公司聘任為副總經理,可謂年輕有為。而她,一個父母離異無權無勢大學剛畢業的窮學生,拿什麽跟人家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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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事務所,任情把綠茶逐一分給了同事們,大家口頭上推脫了幾句,便接下了。她笑着回到辦公桌前,翻開文件夾,報表不翼而飛。
笑意凝在了唇邊,任情冷眼掃視着屋內言笑晏晏的幾個女人,心想,她果然太天真,有些人的确只适合做同事。
在原來的事務所實習時,便有一位同學遇到過類似的事情,辦公室裏坐着一群人,肉眼無法判斷是誰手腳不幹淨,又不能強制搜身,告訴上司,上司反而責備那位女同學粗心大意,連一份文件都保管不了,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從那以後,即使上司交給任情的是一張廢紙,她也得複印一份,否則無法安心。以前看過不少同事在背後捅刀子的貼子,她沒想過這樣的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不見了的是複印件。
任情從抽屜裏拿出劉審計交給她的文件,憑着記憶翻到之前核對到的那一頁,靜下心來工作。
下午她一直坐在位置上,片刻都沒有離開。臨到下班時,劉審計才回來,任情将核對好的文件交到了他手裏。
劉國秋細致地翻看了一會兒,拍了拍任情的肩膀說:“做得不錯。”
任情這才松了口氣,收拾好桌上的文件,出了事務所。
沒走幾步,楊萱就噔噔噔地從身後追上來。
除了她,辦公室裏剩下的幾個女生都結成了小團體,基本不搭理任情,更不會關心她在忙些什麽。任情思來想去,斷定只有楊萱有機會看到報表的內容。
自己沒有找她興師問罪,她卻主動送上門來,任情平心靜氣地問:“楊小姐有什麽事?”
事務所門口人來人往,楊萱向前走了幾步,湊到任情耳邊用只有她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你是不是在懷疑我把文件藏起來了?”她停了一停,笑着承認道,“沒錯,就是我。”
給自己使絆子的人竟然如此耿直,任情心裏不是不震撼,她甚至有些懷疑這位楊小姐的大腦發育不健全,哪有做了壞事還得意洋洋地跑到受害者面前承認自己是罪魁禍首的?
“因為我和楊小姐同在試用期,而其他幾個人都只是大學沒畢業的實習生?”任情面不改色道,“楊小姐一開始就坦誠些不行嗎?何必虛情假意地邀請自己讨厭的人下次找個地方坐坐?我和你都需要這份工作,名額不夠可以公平競争。”
楊萱的神色冷了三分,畫着精致眼線的雙眼微微吊起,鄙夷道:“公平競争?你有什麽資格說這句話?”
任情氣息一窒,右手下自然地捏緊提包的帶子:“你什麽意思?”
楊萱卻不言語了,任情忽然翹起唇角,搖了搖手機說:“我已經把楊小姐剛才說的那番話都錄下來了。”
楊萱不以為然,鼻子裏哼了一聲道:“那又怎麽樣?能留在這個事務所工作的人只有我一個。”
她轉身離去,任情面上的笑容迅速斂跡,将早就沒電了的手機扔進包裏,提包的帶子已被她掐出了三道月牙印記。她無意琢磨楊萱話中的含義,倦怠地拖着兩條腿向前走。
早上出門前,顏聲告訴她今晚要加班,讓她不用等她。任情在一家面館解決了晚飯,步行回家。
日落斜陽,一幢幢高聳入雲的建築矗立在織金雲彩間,幾縷餘晖照在鋼筋水泥築成的高樓大廈的玻璃幕牆上,流光閃爍。任情像是被舞臺燈迎面照了一頓,眼前五色斑斓,她掉開眼,推開了路旁小超市的玻璃門。
十五分鐘後,她一手拿着包、一手裏提着一袋子零食、懷中抱着一個大西瓜走出超市,像懷胎十月的孕婦,低頭看不到自己的腳。
任情緩慢地向前挪動着,忽地有什麽東西狠狠砸中了肩膀,她冷不防吓了一跳,條件反射地松開雙手。西瓜啪地墜落在地,汁水淋漓,翡翠色的瓜皮四分五裂露出裏面紅色的果肉,僅是看一眼就覺得美味至極,可惜已貢獻給土地。
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過後,三五個高中男生站在了她的面前,點頭哈腰道歉不疊,任情不吃這一套,黑色高跟鞋踩在籃球上,惡聲惡氣道:“賠我西瓜。否則籃球就別想要了。”
那群小男生還未答話,後方倏然響起一聲低笑。
任情猛地轉過頭,看清發笑的人,心頭立即蹿上一股怒火,她彎腰撿起籃球,對準那張礙眼的笑臉使勁扔了過去。
齊硯風歪坐在一輛黑色自行車的後座上,長腿交疊,唇間銜着一根燃了半截的香煙,雙眼微眯,像疲乏的貍。他單手接住飛來的籃球,又反手扔向任情身側的一個男生。
男生們見寶貝籃球拿到手,齊聲說了句“謝謝”,便撇下任情腳底抹油開溜。
任情滿腔怒火無處發洩,蹲下身撿起掉落在地的零食,投石子似的把一袋巧克力摔進了購物袋裏。
她穿的套裙太合身,以致蹲下來一截雪白的肌膚便暴露在燥熱的空氣中,尾椎之上,令人遐想的地帶。
他趁着晚飯時間偷跑出公司買一包煙,就是這樣也能遇見她。她總是一副毫無防備的姿态出現在他眼前,卻不時做出一些具有暗示性的動作,矛盾而惑人。再來幾次,他真要懷疑她對他是不是有意思。
齊硯風吸完最後一口尼古丁,将煙頭丢進垃圾桶,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他拾起一袋薯片輕輕放進袋子中,忍不住問:“你究竟是真的這麽單純還是裝的?”
他的臉陡然在眼前放大,任情吓得險些跌坐在地,右手撐着地面,驚詫地問:“你什麽意思?”
“你很喜歡穿裙子?”他意有所指。
任情頓然醒悟,屈起手臂捂住了襯衫的下擺:“為什麽你們男人的眼睛只盯着下三路?那麽多光着膀子在街上亂逛的中年大叔你不管,卻單單指責我,我就是裸奔也不關你的事吧?!”
他站起身,語調平淡:“傷風敗俗。”
剛平息的怒火被他的态度點燃,任情俨然忘了自己身處在大街上,失聲叫道:“得了便宜還賣乖!每次見到你都沒有好事發生!”
“被迫看到的也能算‘便宜’?”
“被迫?”任情呵地冷笑一聲,“污了你的眼還真是抱歉。”
超市門口的一對男女好奇地看向他們,怒火中燒的任情絲毫沒有察覺,仿佛想将一肚子氣撒在他身上:“難怪一發生性騷擾事件被罵的都是女人。魯迅先生說得好,‘一見到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
她說個沒完沒了,齊硯風急忙捂住她的嘴,啞聲道:“不想被全世界的人知道我占了你的便宜就閉嘴。”
一聽這話,任情瞬間安靜下來,像按了暫停鍵的廣播。他的手掌大而幹燥,挾着清淡的煙草香,掌心緊貼着她的唇。她想,口紅一定全都蹭到他手上了。
等到那對男女離開,齊硯風依然沒有松開手。
任情嗚嗚地叫喚着,狠命拍打他的手臂,齊硯風怫然地看她一眼,不大放心地挪開手掌:“你想說什麽?”
任情踮起腳,附在他耳邊大聲說:“我要憋死了!”
齊硯風揉着耳朵彎眼笑起來。
任情翻了個白眼,心想,一會生氣一會大笑,神神叨叨的。
眼見她擡腿走人,齊硯風拉住她的手臂:“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