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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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任情遞交了辭職報告,将手頭的工作交接給楊萱時,楊萱出人意料地沒有說風涼話,只在她離開事務所的時候說了句“慢走”。
任情想,慢走也好,她不想和楊萱再見面,這個事務所裏的所有人她統統都不想再見到。
當晚,她在廚房做飯時,繼父打來電話,第一句就是:“別跟你媽怄氣。”
“是我自作主張打電話叫劉國秋多提點提點你,我和他一起吃過幾次飯,知道他在會計事務所工作,那段時間你又恰好辭職了,腦子一熱就做了多餘的事。”
任情邊走出廚房邊解開圍裙,笑着說:“我只是想自食其力,沒有和媽怄氣啊。”要氣也是氣她自己,如此無能。
“那就好,那就好。”江文賢喃喃道,“我以後不會再擅自插手你的事了。”
收了線,任情在柔軟的沙發上縮成一團。她親生父母的感情很差,母親便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她身上,從小控制她的穿着打扮,禁止她交異性朋友,逐一打聽同性朋友的學習成績和家境,發現疑似不良少女的會再三勒令自己遠離她。宋慧珍做得最過火的一次,是擅自修改了她的高考志願,她原本想讀土木工程,母親卻硬是改成了會計。任情和她大吵了一架,宋慧珍才有所收斂。
她明白這是母親表達愛的方式,但這樣的母愛太沉重,她不喜歡被人擺布自己的人生。
咔嚓一聲,門開了,顏聲一臉疲憊地走進來。
此刻的任情迫切需要一個傾訴對象,一骨碌從沙發坐起來,郁郁地說:“我辭職了,又變成無業游民了。”
顏聲打開冰箱拿出一瓶礦泉水,一面扭瓶蓋一面問:“為什麽?工資太低了?”
任情本想說被一個年齡能當自己父親的男人性騷擾,一轉念又作罷。顏聲長得比她好看卻從沒遇到這種事——也許遇到過,但她從沒在她面前提起。她如果說出來又有點像某類女人那般,為了顯擺自己具有女性魅力,四處嚷嚷自己被騷擾,恨不能鬧得人盡皆知。
顏聲性格高傲,一定不願接受別人近乎施舍的幫助,這樣一想,任情便開口:“我以為工作是靠我自己的能力得到的,沒想到是我繼父暗中托了關系。”
顏聲眼皮子直打架,聽到此話,瞬間睜大眼睛:“你就是為這種幼稚的原因辭職?衣食足而知榮辱,飯都吃不飽還要什麽自尊?多少應屆畢業生找不到工作家裏又幫不上一點忙?有人幫你是你的福氣,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樣好命。”
任情被她一串話噎住了,睖睜地盯着地面,半晌沒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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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聲意識到自己語氣有些沖,不覺握緊了礦泉水瓶,說:“抱歉,這幾天我家裏的事比較多,心情不太好。人生是你自己的,你想辭職就辭,只要放低要求,找到一份工作很容易的。”
任情想着顏聲即使體會不到她的心情,至少也會安慰她幾句。想想也是,她辭職了也好,覺得自尊心受損也好,都是她自己的事,為什麽要向別人傾倒精神上的垃圾?人都是獨立存在的個體,她又怎麽能指望一個成長環境與她完全不同的人理解她。
任情在沙發上枯坐了一會,帶着鑰匙離開了小區。
她拖着兩條腿機械地前行,像一班沒有終點的列車。
明月高懸,寶光璀璨的城市燈火像彩鑽一般在墨黑的夜裏閃爍,不知不覺間便來到了超市前,潔淨的玻璃窗上映着熒熒的燈光和朦胧的人影。
男人清瘦颀長的背影如同嵌在玻璃上的畫作,任情停下腳步,在昏暗的路燈下徘徊。
她不應該待在這裏,她想。可又不願意轉身離去,見到他,她的心情就平靜下來,仿佛他是光,能拂去她身上的塵埃。
“你在這裏幹什麽?”齊硯風提着一袋子日用品步出超市,就望見她像一只蛾子似的繞着路燈打轉。
他的語氣中罕見地攜着一絲不悅,話語随夜風一同襲來,任情感覺周身寒浸浸的,沒好氣地說:“和你有什麽關系,這條路被你買下了?”
齊硯風從頭到腳打量她:“深更半夜在大街上亂逛還穿得這麽清涼,你想登上本地新聞頭條?”
任情低頭一看,心想睜眼說瞎話,這老古董沒事也要尋個由頭教訓她,她穿襯衫長褲究竟哪裏清涼了。
她懶得再和他浪費時間,目不斜視地拐進超市旁的奶茶店。
齊硯風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後:“你和顏聲吵架了?”
任情聽而不聞,徑自對櫃臺後的店員說:“我要一杯原味奶茶。”
店員笑容滿面:“八元。”
任情慣性地伸手摸牛仔褲的口袋,不成想口袋裏空空如也。
店員仍是一臉笑容,任情轉過身,厚着臉皮問:“齊先生……你能不能借我八塊錢?”
齊硯風忍着笑,單手拿出錢包遞了過去。
任情從黑色錢包裏抽出一張二十元紙幣遞給店員,待店員找零後,紅着臉将錢包和十二元錢還給他。
她從店員手裏接過奶茶,揀了把椅子坐下,悶聲悶氣地喝着。
滿室浮蕩着酽酽的奶茶香,時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齊硯風坐她對面,目不轉睛地端量她,良久,推斷道:“不是和顏聲吵架,那就是和父母吵架?因為工作上的事?”
任情猛地擡起頭,烏亮的眼像兩汪黑水銀,又驚又詫地問:“你怎麽猜出來的?”
“你這種年紀的女生會煩惱的無非就是工作和感情。”
“經驗豐富啊。”任情咬着吸管嘀咕道,“難怪老男人都喜歡對年輕姑娘下手,因為年紀輕的比較好懂?”
他不接茬,像是在敷衍鬧脾氣的孩子般說:“快點喝,喝完趕緊回家。”
他們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聊天的機會少之又少,任情沒頭沒腦地不想那麽早就回家,定定地看他一會,忽然問:“齊先生選擇進入游戲行業工作時,你的父母阻攔過你嗎?”
齊硯風揉了揉山根,慢悠悠地答道:“沒有,我爸說只要我能養活自己,我就是去挖煤他也不管。”
任情不由彎起嘴角,頭頂上的燈光落進她眼中似璀璨的星光。
“你是美院畢業的?”她問。
他搖頭:“我不是藝術生,大學讀的是建築設計。”
“那怎麽會進入游戲行業?”
“大三時在一個原畫網站上傳了幾張建築原畫,然後就有人郵件聯系我,讓我畫兩張游戲場景。”他簡略地說道,“大學畢業就直接進了那家游戲公司。”
“所以你是自學成才?”她真心實意地稱贊道,“好厲害。”
齊硯風不置可否,他本身就是設計專業的,有一點美術基礎,進游戲公司之前在培訓機構系統地學習過一段時間,每天工作再忙也會練習一小時速寫,并且時常向公司的前輩請教,不斷地練習和積累經驗才畫到現在這樣的程度。
他瞟她一眼道:“你父母不尊重你的選擇?”
任情抿了抿唇,低下頭注視奶茶杯:“我的繼父自作主張幫我打點關系,我覺得很困擾。”
“對方就是那個對你動手動腳的男人?”他的直覺分外敏銳,緊鎖着眉宇,“你繼父和他的關系很熟?”
“聽繼父說,他們在一起吃過幾次飯。”
他緊蹙的眉峰漸漸舒展,口吻卻越發冷峭:“對他的為人完全不了解,僅僅是一起吃過幾次飯就放心地把你交給他?”
任情噤聲不語,如果不是她無能,手持文憑卻連一份工資高點的工作都找不到,繼父也不會幫忙,雖然幫的是倒忙。
齊硯風問:“你辭職了?”
任情嗯了一聲,塑料杯中的奶茶見底,她站起身說:“我想回我自己的家一趟。”
“做什麽?”他狐疑地看着她,心想她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任情避開他望來的目光,細聲說:“拿書。”
說完,她又有些後悔,這次是以可要可不要的書籍為借口,下次又要用什麽借口延長在一起的時間?
她心裏一沉,為什麽她要千方百計地制造和他獨處的機會?她喜歡他?她承認和他在一起有時會感到很舒服,但也是在特定的氛圍裏,她需要一個人陪伴,而那個人碰巧是他而已。何況認識他才一個多月,喜歡上一個人真有這麽容易?
她活到二十一歲從未談過戀愛,連喜歡一個人會有什麽樣的感覺都不知道,人生經驗匮乏得可笑。
任情掩飾般地清了清嗓子,說:“齊先生今晚不方便的話那我下次再拿吧。”
她若再沒皮沒臉地糾纏下去,他十有八-九會認為她是一個不自重不自愛的女人。
齊硯風說:“時間太晚了,我送你回去。明天我把書帶到公司,讓顏聲交給你。”
任情說:“好。”頓了頓,“我自己回去就行。”
他動了動嘴唇,話還未說出口,任情搶先道:“沒關系的,我自己一個人能回去。”
撂下一句話,她繞開他匆匆出了奶茶店。
街上的行人寥若晨星,涼風陣陣吹過,她卻渾身發熱,好似有團火灼燒着心肺,摧枯拉朽燒向四肢百骸。
他的好意讓她為難,她早已清醒地認識到他好心送她無關男女之情,認識到這不是她一個人獨享的特權,此刻卻感到羞憤,恨他良好的家教,恨她自作多情。
身後響起汽車喇叭聲,任情扭過頭,一輛車與她擦肩而過的同時,她發現齊硯風伫立在超市門口,面向着她。
眼淚倏地湧出來。
路燈一閃,燈光變得愈發暗淡,任情轉過身,疾步朝幽暗的前路走去。
愛像一場孤獨的起義,或成功,或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