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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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朝雨似乎說了句什麽,然後笑着縮回車內。顏聲粉白脂紅的鵝蛋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仿佛生來就戴着面具。
她仰頭向任情這邊一瞥,便從容地低下頭走進樓梯道。
任情大腦混沌沌的,思緒淩亂不堪,在汽車響亮的引擎聲中拖着兩條腿回到客廳,她重又在沙發坐下,一條一條捋順思路。
江朝雨應該不知道自己和顏聲是朋友,假若他沒有刻意隐瞞,那麽顏聲也不知道江朝雨是她繼父的侄子這件事。那齊硯風呢,也許對他們的關系早就心知肚明,蒙在鼓裏的自始至終只有她。
“我剛才看到齊組長了,他送你回來的?”顏聲自玄關走過來,在她對面坐定。
任情看她沒有主動解釋的意思,吞吞吐吐地開口道:“江朝雨……他是我繼父的侄子。”
顏聲明白過來他們的關系,笑了笑:“你母親很幸運。”
任情自然懂得顏聲說的“幸運”是什麽意思,因為江文賢有錢。她母親一個離過婚、青春不再的女人二嫁嫁給一個富商,跌破了不少人的眼鏡。
她心裏愈發不安,嗓音微不可聞:“江朝雨可能不是什麽好男人——”
顏聲嗤地一笑,截斷話鋒道:“什麽叫‘好男人’?齊組長那樣的?我和江朝雨整天待在一起都不敢說我了解他,你看到的不過是冰山一角。”她撩了撩頭發,神色冷淡,眉梢卻自有三分媚态,“對了,忘了告訴你我和他只有金錢關系,我只愛錢,不會愛人,所以不用替我擔心。”
心中的猜想得到了證實,任情臉色一白,一股寒意于四肢亂蹿,好似沉入了海底。
一陣沁人的晚風從陽臺吹來,任情冷得打了個激靈,失望地看住那張姣美的臉孔,從齒間擠出幾個字:“為什麽?”
顏聲猜到她會這麽問,歪着腦袋恣意地笑:“和他在一起有機會脫離底層階級和貧窮的家庭,我苦讀十幾年書,好不容易等來這個機會,為什麽要放棄?”
任情只覺不可思議,不由得稍微提高了聲量:“你讀書就是為了擺脫你身處的階級?”
“不然呢?富人讀書是消遣,是為了打發時間;窮人讀書是為了謀生,是希望這一紙文憑能換來一份糊口的工作。讀葉芝讀莎翁讀雪萊能填飽肚子嗎?飯都吃不飽,誰還有閑情逸致讀一些酸不拉幾的情詩?”顏聲笑得很是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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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情望着她的笑臉感到十分陌生,果真是這樣,她和顏聲整日待在一起,竟然一點都不了解她。
她放柔語氣,字斟句酌道:“你如果缺錢的話,還有工作啊,現在剛畢業工資當然不高,以後總會漲的。”
“工作?我每晚加班到十二點,一個月才幾千塊,扣掉房租、交通費、飯錢和大大小小的應酬,還剩幾塊錢?年齡一大,還有職業天花板限制女人,我苦幹十年也買不起一套單身公寓。”顏聲雙腿交疊往後一仰,倒在了沙發上,塑料拖鞋險伶伶地吊在腳尖,“魚找魚蝦找蝦,我這種家境能找到什麽樣的男人?不賭博不罵娘不出軌不家暴就該謝天謝地了。可是你看有幾個窮男人做到了?他們若是能約束自己,有點志氣有點行動力還會混成這樣?”
“到了四十多歲還要租房過日子,擠公交上下班,米價漲了幾毛就要唠叨,每時每刻憂慮孩子的學費——這種人生我不想要。我窮怕了。江朝雨消費我的青春,我得到金錢,買賣而已。他未婚,我未嫁,我們的關系究竟錯在哪兒?你不齒,那是因為你生在一個不缺錢的家庭,你支撐不住了還能靠父母,我呢?我爸媽還指望着我拿錢給他們的寶貝兒子買房呢。我能靠誰?我只能靠我自己啊。”
“你可以選擇一個和你家境差不多的男生一起奮鬥,沒必要……”任情深深地嘆了口氣,無限的挫敗感和無力感襲上心頭,勸解的話再無法說出口。
她痛心疾首的模樣尖刀似的紮進心口,顏聲霍地起身,涼涼地瞟了任情一眼:“你有空管我的事,為什麽不為你自己考慮一下?你喜歡齊硯風吧?喜歡他就追他咯,他明顯對你有好感,大好的機會不把握,難不成你想像那些蠢女人一樣,以性別自矜,認為女人倒追男人是件自貶身價的事?綜合條件比你好的女人有多少?你口中的好男人又有多少?你不争不搶還指望着天上掉餡餅砸在你頭上?別等到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了,又哭天搶地哀嚎自己沒人要。”
顏聲穿過客廳,慢步進了卧室。
任情想,自己真是可笑,以“擔心她”的名義幹涉別人的人生,與那些滿嘴“為你好”逼迫他人相親結婚生子的人有何區別?對與錯不該以她的标準來衡量。
正如顏聲所說,江朝雨既沒結婚又無女友,他們的關系無論是從道德上還是法律上來講,都沒有什麽不對的,旁人有什麽立場指摘他們?想找個有錢老公當長期飯票的女人數不勝數,顏聲只不過是把這一層擺到臺面上來,沒有用“真愛”粉飾一切罷了。
任情心知自己幫親不幫理,她和顏聲是朋友,當然會自覺不自覺地幫她開脫。她想得頭痛,踱到玄關換上了拖鞋,耷拉着腦袋推開了卧室的門。
任情将自己向柔軟的床一抛,翻來覆去,一連換了幾個姿勢都覺得不舒服。她閉着眼仰躺着數羊,神智逐漸模糊之際,卻又想起顏聲那一番話,字字句句铿锵在耳,倦意在一剎那間消散。
一夜輾轉反側,直到一縷熹微的晨光照進窗來,任情才入睡。一覺睡到十一點,她洗漱了一番,哈欠連連地在電話裏約了江朝雨見面。
二十分鐘後,任情抵達約定的地點,四下張望了一圈,沒有熟悉的身影。這裏地段偏僻,狹街窄巷,汽車開不進來,遇到熟人的概率也小得多。
她站在一間飯館門外,古舊的建築上挂着一塊破破爛爛的招牌,招牌表面布滿灰塵,久經風吹雨打,上面的字跡已經褪色。這館子看着不大幹淨,店內卻座無虛席。
屋檐下懸挂的風鈴陣陣地響,仿佛在與秋風訴衷腸,對面人家門口擺着一張紅木太師椅,椅上卧着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太太,懷中抱着一只花貓,她腳邊有一部上世紀款式的收音機,正播放着京劇。
唱到“敵血飛濺石榴裙”這一句時,任情忽然聽見一串悶沉沉的腳步聲,偏過頭一瞧,江朝雨踏着陽光而來,臉色卻陰郁至極,不應景得很。
非本地土着斷然不知道這個飯館的存在,江朝雨雖是本城人,卻旅居國外多年,家鄉如異鄉,費了一番力氣才尋到這犄角旮旯。
在逼仄的小巷裏東拐西拐了一程,江朝雨的耐心早已耗盡,睨她一眼問:“任小姐有什麽事非得見面說?”
任情頭暈眼花,也不知是被太陽曬的還是餓的,她指了指飯館的門,說:“先進去吧。”
江朝雨無異議,擡腿進屋,兩人挑了張幹淨的桌子坐下,随便點了幾道菜後,他又問了一遍:“你究竟有什麽事?”
任情做了個深呼吸,坦白道:“我認識顏聲。”
江朝雨的反應異常平靜,提起玻璃茶壺倒了兩杯茶:“哦,所以呢?”
“你對她是認真的嗎?”任情端起茶杯掩飾般地抿了口熱茶,偷偷從杯沿上打量他。
江朝雨深感意外地擡了擡眉,不疾不徐擱下茶壺,唇邊浮起一抹笑痕:“你約我出來就是想問這個?齊硯風工作太忙沒空陪你,導致你閑得發慌,關心起別人的感情-事了?”他歪身靠着椅背,懶懶地跷起二郎腿,笑嘻嘻地道,“妹妹,你這麽閑怎麽不去跳廣場舞?”
任情心頭冒火,正要舉起滿滿當當的茶杯威脅他,包裏的手機不知死活地叫起來。
拿出手機一看,是齊硯風。任情心裏咯噔一聲,顫顫巍巍地按了接聽鍵。
“你在哪兒?”齊硯風語調冷峭。
任情想也沒想就撒謊道:“我在家。”
尾音落入空氣,對面的江朝雨突然揮舞了一下手臂,笑着沖她身後喊:“齊組長,真巧。”
任情眼皮一跳,一時間不敢回頭。
角色的言論不代表作者本人觀點,我很喜歡莎翁雪萊葉芝的詩,沒有攻擊各大文豪的意思……
這周要日更,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