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
入了秋,天氣時冷時熱,有一天晚上毫無征兆地下了一場急雨,把匆匆往家趕的任情淋成落湯雞。好巧不巧那晚小區停電停水了,等到來電來水,任情已經有了感冒的跡象,次日被涼風一吹,她便直接向病毒投降。
但班還是要上。會計這個職業的工作量并不穩定,忙的時候像下冰雹,鋪天蓋地砸下來,沒有片刻喘息的時間;閑的時候又閑得不像話,上班如放假,聊聊天,喝喝茶,一天就過去了。
任情腦袋一抽一抽地痛,看一眼報表就頭暈,更不用說核對數據,所幸今天沒什麽工作。如果工作出了纰漏,吳姣絕不會因為她帶病上班就體諒她,只會把她罵個狗血淋頭——完美主義到要把人逼瘋的地步,抛開這一條,任情認為吳姣是一等一的優秀女性。
對面坐的兩個男生談天說地,嘁嘁喳喳的談話聲經久不息,好似蚊蠅嗡鳴。他們照例對辦公室內的女性同事評頭論足了一番,然後又談起國家大事,若自己是軍人必會一舉殲滅南北朝鮮,再打得隔壁島國滿地找牙統一東亞;又意淫自己要是有個有錢老爹,現在過得肯定不比誰誰差,只會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任情聽得兩耳生繭,腹诽道,成功人士怎麽會在上班時間閑聊。又納悶這兩人的記憶只有七秒鐘麽,昨天說過的話今天又原封不動地說了一遍。
正想着,辦公室的門被人敲了兩下,室內頃刻間安靜下來,嗑瓜子的慌忙把剩餘的瓜子攥在手心,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望向穿範思哲的女魔頭。
“你們當這兒是自己家?活兒都幹完了?幹完了不會再檢查兩遍?還有一個小時才下班呢!”吳姣黑着臉吼了兩嗓子。
書頁被翻動的嘩啦啦聲響立刻傳來,吳姣冷冷地掃視了衆人一圈,一個個都低下頭裝出一副認真工作的樣子,只有一個例外。
任情單手虛撐着腦袋,一張白緞似的臉嵌着一雙無神的眼,病恹恹一臉倦容。
“生病了?”吳姣伸手摸了摸任情的額頭。
吳姣的手指很涼,額頭像被剛從冰箱裏拿出的冰棍碰了一下,任情登時渾身一顫,再一想,也許是她的體溫太高才會覺得別人手涼。
“感冒了。”任情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
吳姣擔憂地問:“沒事吧?燒得這麽厲害。”
任情頭痛欲裂,卻搖了搖頭。
客套地問了一句,吳姣想着公事要緊,離開了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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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走,唧唧哝哝的說話聲重新響起,好像屋裏寄居了一窩麻雀,鳴啭啁啾,熱鬧非凡。
任情撐到下班時間,頭昏腦脹地下樓梯,雙腿沉重得好似灌了鉛。
拐角處一個女人迎面走來,任情細聲細氣喊了句“吳主管”,吳姣一見是她,停下腳步,說:“我送你去醫院吧。”
任情沒有同她客氣,搭便車去了醫院。
吳姣晚上約了朋友吃飯,好心把任情送到醫院就走了。
天色逐漸暗下,醫院裏亮起一盞盞陰慘慘的燈,光潔的地板影影綽綽倒映出一個又一個匆忙走過的人影,空氣中彌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
任情獨自坐在椅上打吊水,一坐就是兩個多小時,躺躺靠靠,好容易打完針,喊來護士拔了針,一站起來雙腿一軟,身不由己地跌回了椅上。
她輕輕地捶打酸麻的大腿,坐了一會兒,感覺好點了才重新起身。
扶牆摸壁出了醫院,任情立在門口,借着昏暗的燈光望見她母親宋慧珍由遠至近蹁跹而來,身邊有一個男人,那男人不是江文賢,而是任忠義。
這樣的場景實在難得一見,從前她的父母沒有離婚的時候,任忠義極少回家,即使回家和她們母女同桌吃飯也要擺出一張臭臉,嫌飯菜不合口味,鮮少同宋慧珍講話,更不消說與她并肩走在一起。
今晚的月亮又圓又亮,像太陽,夜裏的太陽。任情突然想起中秋團圓佳節快到了,眼前這一對男女浴在滿月的清輝下,也是一出團圓——可惜遲到了多年。
宋慧珍認出那黑發白臉、樹樁子一樣站立在臺階上的女人是自己的女兒,面容立時變得煞白,活像撞見了鬼。
“大晚上的你在這兒幹嘛?”
“這裏是醫院,我來當然是為了看病。”任情扯起唇一笑,有氣無力地問,“您呢?”
宋慧珍聞言瞟了眼身旁的任忠義,嗫嚅道:“我,我來看看小薇……”頓了頓,她蹙着眉問,“你生病了?什麽病?要不要緊?”
任情想了好半天才明白“小薇”是指喬薇,禁不住又笑了一下:“你忘了從前你揪着喬薇的頭發把她摁在地上打的事了?現在又來看她,就不怕待會被她轟出病房?”
提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宋慧珍的臉暈起酡紅,不滿地咕哝:“那麽久的事了還提它做什麽。”
任情抽出一張紙巾掩住口鼻打了個噴嚏,吸了吸鼻子,笑笑問:“江叔叔知道你來醫院嗎?”
宋慧珍嘴唇一抿,沒吱聲。
任情只覺好笑,先是背着現任老公接濟落魄前夫,現在還來探望曾經的情敵,她的母親真大度。
任忠義半邊臉隐在黑暗中,神色晦暗不明,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卻又作罷,扭頭對宋慧珍說:“走吧。”
宋慧珍斜睨任情一眼,搖搖擺擺地跟上去。
任情頓時冷下臉來,走到馬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鑽進車內。
回家的途中又下起瓢潑大雨,南方的氣候一年到頭都是濕濕黏黏的,夏天潮濕悶熱,冬天濕冷徹骨,春秋霪雨霏霏。
到了小區,任情推開車門,撐開了傘才下車。
她慢步穿過幽冥的花園,豆大的雨點噼裏啪啦砸在傘上,像鞭炮聲一樣,背後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任情回過頭,身後空寂無人。
她想着或許是自己燒糊塗了導致幻聽,便沒放在心上,收了傘上樓,打開門,将雨傘擱在門邊,換上拖鞋便打算去浴室泡個熱水澡。
經過客廳時,任情睃見了沙發上的顏聲,若是在往常,她會面帶微笑說一句“今天下班真早”,但她和顏聲已有好幾天沒說過話,說了也是自讨沒趣。
防盜門忽然被人拍得震天響,一個雄渾的男聲在門外問:“李麗在家嗎?”
任情止步,和顏聲默契地對視一眼,二人齊齊朝玄關走。
來到門前,顏聲看了下貓眼,門外的男人方臉闊腮,一臉橫肉,胡子拉碴,黑得像剛挖完煤,他穿一件不合身的白背心,薄薄的布料藏不住滿身肥肉。
顏聲向旁邊挪了幾步,說:“你來看看你認不認識他。”
任情瞧了一眼就搖頭,面上露出羞慚之色:“不認識。我剛才回家時聽到了腳步聲,回頭一看沒人,就以為我聽錯了……”
“你坐車回來的?”
“嗯。”
顏聲扇了扇眼睫,平緩地說:“外面在下大雨,他穿成這樣,說明他也住在這個小區,我們深居簡出不認識他,但他八成摸透了我們的作息時間,知道這間房子只住了兩個女人沒有男人。就算今晚不來,明晚我回來他也一樣會跟上來。”
她語氣中透着安撫之意,任情聽得鼻尖酸酸的,心裏越發地愧疚。
顏聲提高聲音向門外喊道:“這裏沒有叫李麗的人。”
那男人聾了似的,不管不顧地繼續捶門,高聲嚷着“開門,開門”,大有把街坊四鄰都吵醒的陣勢。
顏聲眉心一皺,默不作聲地踱向客廳。一聲幾不可聞的關門聲在砰砰的敲門聲中響起,顏聲似乎進了浴室。
仿佛有把錘子不停地敲擊着神經,任情腦子又劇烈地痛起來,取下挂在藤木衣帽架上的皮包,她拿出手機撥了齊硯風的號碼。
無人接聽。敲門聲還在響。
任情眉間擰出一道褶皺,又打給江朝雨,占線。
她的心情跌入低谷,報警未必有人受理,自己又不認識別的男人,握着手機躊躇之際,齊硯風回撥了電話:“什麽事?”
聽見他清潤好聽的聲音,任情一顆漂浮不定的心平靜下來:“有個男人一直敲門,說要找一個叫李麗的人,賴在門外不走……”
另一端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齊硯風似是在穿衣服:“我馬上過來,在我到之前無論如何都不要開門。不管是誰。”
任情猜測他剛睡下就被她吵醒,憐惜交織着自責如江河般在胸腔泛濫。她步到客廳,掐着虎口在沙發坐定。
顏聲從浴室走出來,将手機放在了茶幾上,默然地站在客廳中央。
門內門外仿佛是兩個世界,一個靜得像在寂靜嶺,一個吵得像是菜市場。
刺耳的聲音忽然停止,任情等了一會,沒再聽到一絲聲響,輕手輕腳奔到玄關,從貓眼向外一看,男人已不見蹤影。
來如驟雨去如微風,他走得潇灑,卻驚動了一批人,陌生的鄰居們猶如大樹的年輪般裏三層外三層圍在她家門口。
任情氣憤地罵了句“神經病”,轉過頭對顏聲說:“他走了。”
她喚醒手機屏幕,正要打電話告訴齊硯風那個男人離開了,門鈴聲忽而大作。
顏聲先她一步邁上前觑了觑貓眼,來人是齊硯風,和江朝雨。他們站在一群臃腫黑黃的中年男女之間,如鶴立雞群,神情格外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