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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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年末,工作便多了起來,任情終于體會到加班加成狗的滋味。
吳姣的态度與往常沒有兩樣,她與宋源川整日如影随形,同事們全都知道他們在一起了,任情對面的男生也沒有底氣再笑吳姣沒人要。
任情決定報考明年的CPA,買了最新的教材和課件,還報了網校。每天下班就窩在書房啃書,等齊硯風加班回來,她才去卧室休息。
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戀愛腦,但她想變得更加優秀,想做一個配得上齊硯風的人。她為這個目标而努力着,且樂在其中。
這一晚,任情抱着教材從書房出來,踱進卧室就見齊硯風正對着電腦不知道在搗鼓什麽,她問:“還不睡?”
齊硯風聞聲劈手合上筆記本,将轉椅轉過來面向她,手支在扶手上,說:“馬上就睡。”
他神情有些不自然,好像背着她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任情把那本厚重的教材放到書桌上,歪倚着椅背,雙手抱胸笑吟吟地問:“你在看什麽?小黃片?”
“……不是。”轉椅轉了個圈,齊硯風打開筆記本,屏幕上是一張未完成的畫像。
一個單手托腮的女人雙腿交疊坐在沙發上,已經勾勒出工致的草圖,黛眉烏眼,嘴角微彎,唇上點了一抹淡粉,隐約能窺出任情的輪廓。
任情奔過去細細看了一陣,認出是自己,心口泛上一陣暖融融的感覺,她環住齊硯風的頸項,飛快地親了一下他臉頰。
齊硯風反手攬住她腰身,含笑看她:“這次畫得怎麽樣?”
一句“很好”還沒說出口,任情就聽到一段手機默認來電鈴聲。
筆記本旁的手機邊震動邊小幅度地打轉,齊硯風拿起手機送到耳邊,接聽了卻無人說話,電波送來一串雜亂的腳步聲。
齊硯風不解地喊:“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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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蕊在那頭輕輕應了一聲,平靜地開了口:“你爸上周突發腦溢血,送到市醫院做了微創引流手術,積血全部排出,生命體征正常,醫生說已經度過危險期,從ICU轉進了普通病房。下午他醒了一會,有意識,能說話。你要是有空回來看看他。”
室內靜得猶在荒野,筆記本屏幕上那畫像中的女人仍在笑,任情卻笑不出來。她感覺到摟住自己的那只手漸漸松開,移到了桌上,手肘不小心撞到了數位板,擱在板邊的觸控筆骨碌碌滾下桌,啪一聲落到地上。
齊硯風沉默許久,久到仿佛過了一個黎明。
“我知道了。”他說。
他放下手機,垂眼盯着腳邊摔壞的觸控筆,不發一語,所有情緒深埋在眼底,不辯悲喜。
任情心像被蛇蟻蟲豸啃噬着,難受得緊,安慰的言語在嘴邊千回百轉,唇卻像縫住了似的,說不出只言片語。
“我待會要回家一趟,可能要待一周。也許更久。”齊硯風彎腰撿起那只筆,擱到筆記本旁,語氣疏離,“你上班注意安全,保護好自己,有事給我打電話。”
任情仰頭望住他,堅定地說:“我和你一起去。”盡管他選擇将一切攬到自己肩上,她卻無法心安理得地讓他一個人獨自承擔所有的責任。
齊硯風看她一眼:“工作呢?”
“請假就是了。”任情生怕他拒絕自己,索性耍起無賴,“反正我不管,我就要和你一起去。”
齊硯風岑寂地觑着她,任情并未退縮,一眨不眨同他對視。兩人如此僵持着,誰也不說話。
筆記本的風扇發出輕微的運轉聲,他忽然抱了她一下,不到兩秒就放開:“好。”
任情松了口氣,卻又有些擔憂齊硯風的狀态,聽到父親生病入院的消息,他神情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仿佛藏身于鐵打銅鑄的軀殼裏,冷靜異常,反而更加叫人心慌。
暗昏昏的壁燈下,齊硯風打電話到公司人事部請年假,任情正往行李箱裏裝衣服,眼角瞥見他清瘦而筆挺的身影,許是燈光作用,竟透着些許孤清。
任情想起自己得知外祖父生重病的那天,那時她才剛上初中,對生老病死的概念比較模糊,只覺不可思議,前一天還和藹地笑着同自己說話的人如今卻躺在病床上氣若游絲。悲傷像一張網将她嚴實罩住,她躲到角落偷偷啜泣,誰也不願搭理。
齊硯風未必需要旁人言語上的安慰,說一些空話也無濟于事,還不如默默陪伴他,不給他添麻煩。
在電話裏請了假,任情拉上行李箱的拉鏈,悄聲喊齊硯風:“我們走吧。”
“嗯。”齊硯風一手扣住她右手,一手握住行李箱的拉杆。
行李箱的滑輪從卧室滾到玄關,漫長的咕嚕聲裏兩個人下了樓,皎月如練,小區靜悄悄的,整片住宅樓的燈全滅了,鬼氣森然,幾只飛蟲叮叮地撞擊着路燈,無歇無休。他們穿過一排光禿禿的樹木,默然地上車,默然地離去。
夜色深沉,汽車風馳電掣地行駛在筆直的道路上,路面鋪着一層麥芽色的光,一盞又一盞昏黃的路燈被飛速地甩在後,路像沒有盡頭。
任情有點犯困,打了個哈欠。
齊硯風低低地說:“想睡就睡一會。”
任情着實撐不住,便沒有逞強,靠在椅上睡了過去。
淩晨三點,抵達了岱城。齊硯風掃一眼右手邊的任情,車開到醫院才叫醒她。
醫院無論何時都是人山人海,喧鬧聲如浪潮,一陣緊似一陣。齊硯風和任情并肩走進單人病房,一眼瞧見賀蕊面色疲憊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安靜地凝望着病床上的中年男人,并未發覺他們進來。
齊硯風上前幾步輕聲叫道:“媽。”
賀蕊擡頭看了看他,嗯了一聲,目光落到他身旁的年輕女人身上,從頭到腳打量她一番,猶疑地問:“你是任情?”
任情點了點頭,賀蕊一面站起來,一面說:“你們還沒結婚就讓你經歷這種事,實在不好意思。”頓了頓,她望定齊硯風,“你挑這個時候把人家帶回家,究竟是怎麽想的?”
任情連忙說:“伯母,是我要跟齊硯風一起回來的,不關他的事。”
病床上的齊東林雙眼緊閉,形銷骨立,病號服穿在他身上空出許多,幹瘦的手背上滿是針眼。
齊硯風捏起一張診斷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抑制着怒意問:“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賀蕊閉了閉眼,疲乏地說:“早點告訴你又怎麽樣,你不也是和我一樣在這裏幹站着嗎?”
齊硯風眉宇間浮現出一分愠色,抿着唇不置一詞回到任情身邊,骨節嶙峋的兩只手緊緊握成拳頭,手背青筋分明。
自從他們在一起,任情就沒見過他生氣,一直都是他讓着她,現下瞟見他的神情,她大氣都不敢出,猶豫了一下,握了握他的手掌。
賀蕊撩起眼皮瞧他一眼,嘆了口氣:“你爸叫我不要告訴你。”
這一周賀蕊是如何度過的無人知曉,唯她自己知道。人心是肉長的,齊東林卧病在床,賀蕊不可能不難過。
齊硯風靜靜地注視着母親,和緩面容說:“您和任情先回家休息吧。這裏有我在。”
任情搖頭:“我在車上睡了那麽久,不困。”
賀蕊硬撐着一連幾天沒合眼,朝前走了兩步整個人恍恍惚惚的,像踏在雲端腳不着地。
齊硯風疾步過去攙扶母親,回頭看向任情,雙眼如一方硯池,蓄着化不開的濃黑,聲線低不可聞挾着一分懇求:“我送媽回家,你在這裏等我一下好不好?”
任情心一牽一牽地抽痛着,憐惜像荊棘般在胸口瘋長,淚水幾乎湧出眼眶,她用力掐着掌心竭力抑制流淚的沖動,這個時候哭出來只是添亂,只會讓他更為難。
她嗓音微微發顫:“好。”
齊硯風轉過身,扶着賀蕊走了出去。
腳步聲如退潮般消失,滿室消毒水氣味,任情平複了心情,在病床邊的椅子坐下,細細端詳床上的中年男人。
人說男孩的長相随母親,齊硯風的眉眼卻與父親分外相像,眼前的男人雖一副病容,卻英氣不減,雙頰的法令紋更添了一分滄桑感。
牆上的石英鐘嘀嗒嘀嗒地走着,室內寂寥得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過了半個小時,齊硯風還未回來,任情無事可做,玩手機又顯得不尊重病人,便坐在椅上發呆。
忽然,男人的手指動了動,任情心跳一滞忙站了起來。
齊東林緩緩睜開眼,木瞪瞪望着任情。
任情伸手去按呼叫器,磕磕巴巴道:“伯、伯父,你好,我是任情,齊硯風的女朋友……”
齊東林艱難地擡起左手,複又垂直放下,費勁地吐出兩個字:“……你坐。”
任情手足無措,看他單手撐在床上似是想坐起來,想扶他一把又不敢輕舉妄動,瘦棱棱的手僵在空中。
就在這時,齊硯風與護士一同趕來,任情如獲大赦,悄悄呼出一口氣。
護士給齊東林做了血壓檢查,血壓穩定沒有升高的趨勢,又嘗試着與齊東林交流。齊東林神智清醒,雖然吐字緩慢,但能開口說話,未嘗不是一個好跡象。
齊硯風進門起便一直不吭聲,靜默立在一旁,低垂着眼,睫毛像被風吹拂的黑羽似的不住顫動,不知在想些什麽。
挨到天亮,齊硯風離開病房去買早飯,回來時,齊東林又睡着了。齊硯風把早餐遞給任情,拿起櫃上的那份診斷書仔細地閱覽。
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醫生走了進來,說要給齊東林做CT。病來如山倒,齊東林入院不過一周,卻消瘦了一圈,齊硯風與醫生并未費多大力氣就将他抱到了手術推車上。
到CT室照了CT,等了半個小時,才出了結果。醫生捏着薄薄的CT照告訴齊硯風,齊東林腦部沒再出血,也沒有出現感染。
齊硯風誠懇地道謝,拿着那份CT照又往病房去,像一個被鞭子不停抽打的陀螺,旋轉無休。
賀蕊在家休息了幾個小時,心裏始終記挂着相守了大半輩子的男人,熬了點粥匆匆回到醫院。
齊東林依然無知無覺躺着,剩下三人默然相望。
冗長的死寂裏,每一秒都是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