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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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普通病房住了幾天,齊東林的身體狀況漸漸好轉。醫生說,他腦部出血量較少,手術也及時,術後肺部并未感染,各項數據正常,恢複很不錯。
即便請了護工,齊硯風依舊整日待在病房裏。齊東林醒的時候,齊硯風也沒有與他過多的交流,只面無表情叮囑他吃降壓藥。
任情搬進了齊硯風家,睡的是客房。她和賀蕊兩人輪流換班守在醫院,撐不住了就回家休息一下。宋慧珍得知任情去了闕城,心裏有些不滿,但在電話裏沒有多說什麽,只叫她多穿點,天氣冷別感冒了。
齊東林左半邊身體仍有些僵硬,話卻說得利索多了,有時也會借着病人優勢支使齊硯風去買這買那——大多都是吃的,因而被齊硯風一一回絕。
齊東林頗為不滿,恨不能教訓這臭小子一頓出一口惡氣,無奈心餘力绌,妻子又站在兒子這邊,他氣得在病床上嗚哇嗚哇叫。
又過了一周,齊東林吵着要出院,他恢複得很快,可是左半身行動仍然不便,走路總是右腿拖着左腿。
齊硯風不同意,前三個月是恢複黃金期,他擔心留下後遺症,便遵從醫生的建議将齊東林轉入康複科。
齊東林每日吃素喝粥,清湯寡水固然養胃,嘴裏卻淡出個鳥來。任情也是個好吃懶做的主兒,皮包裏時常裝滿零食,有時她會背着齊硯風偷偷塞給齊東林幾個核桃,外出購物時買一堆常見的不常見水果,在家裏榨成果汁帶回醫院以飨未來公公。
因此,齊東林每每見到任情就樂開了花,反而看到齊硯風卻板着臉,活像齊硯風不是他兒子而是讨人嫌的女婿。
這天齊東林做完高壓氧,在賀蕊的攙扶下往病房走。到了病房外,卻見一群年輕男女烏壓壓擠在門口,望過去全是熟悉的面孔。他教的是物理,系裏女生比男生多,今天來的也多是女生。
齊東林樂呵呵問領頭的一個短發姑娘:“你們怎麽來了?今天不上課?”
那短發女生回他一笑,輕言慢語說:“今天元旦放假,我們幾個約好來看齊教授。”
齊東林重重地嘆口氣,苦笑道:“我在醫院一住就是二十多天,都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了。”
幾個女生圍過來問齊東林身體怎麽樣,一口一個齊教授,慢慢調養會好的雲雲,目光有意無意飄向他身後的齊硯風。
賀蕊淡色說:“請你們讓一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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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母發話,沒人敢不聽,她們立時緘口讓開一條路。
賀蕊将齊東林攙到床上,一面捏捶着丈夫的左肩,一面了齊硯風一眼,吩咐道:“給你爸削個蘋果。”
齊硯風從果盤裏取出一個蘋果,卻被任情一把奪去:“還是我來吧。”
那個短發女生掃了他們兩眼,欲言又止,把衆人集資買的果籃放到床邊的櫃子上。
人叢裏有大膽的女生問:“齊教授,他們是您的兒女?”
齊東林摸了摸光溜溜的腦袋瓜:“不,是我的兒子和未來兒媳。”
嘁嘁喳喳的聲音瞬間靜下來,女生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齊東林身上,齊硯風一時形同空氣,無人再打量他。
見齊東林精神不錯,一群學生和他聊了一會便紛紛告辭。
病房一下子空了許多,齊東林看了看包裝精致的果籃,恍若無意道:“好久沒上課了。”
齊硯風怎麽會聽不出他的意思,笑微微說:“您好好休養一段時間,課有別的教授頂着。”
齊東林心生惱意,暗想真是一塊油鹽不進的頑石,指望妻子幫他說話還是算了吧,他邊啃着蘋果,邊扭頭問任情:“他平常也是這麽獨-裁專橫?”
任情正要附和他,冷不防被齊硯風涼涼瞥了一眼,只得委屈地咽下嘴裏的話。
“拉攏她也沒用,病沒好哪也不準去。”齊硯風冷聲說,“您年紀不小了,不如趁早退休。”
齊東林一聽這話,蘋果都吃不下去了,雙眼瞪如銅鈴喘着粗氣道:“我沒插手你的工作,你反倒來幹涉我?”
齊硯風不作聲,好似霞标般杵在那兒。
賀蕊不禁搖了搖頭,使勁捶了一下齊東林的肩膀,沒好氣地說:“路都走不穩,還談什麽教書。”
齊東林正在氣頭上,高聲反駁:“那拐杖是幹什麽用的?!”
賀蕊白他一眼,絲毫不留情面:“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急着出院是想落下病根子,一輩子都拄着拐杖?”
任情幫腔道:“伯父,您現在還沒有康複,上課又累,身體受不住的。”
齊東林啞然,賭氣似的揮開賀蕊的手,把吃了一半的蘋果往櫃頭一擱,掀開被子閉上眼睡覺。
老天爺仿佛跟他作對似的,剛躺下,就聽見一串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響。任情和賀蕊穿的都是棉拖鞋,自然發不出這麽刺耳的聲音,齊東林狐疑地睜開眼,老同事的臉映入眼中,緊跟着進來的是她丈夫和女兒,他連忙坐了起來。
“伯父身體好點了?”吳姣看了母親一眼,走到病床邊柔聲說,“我爸媽知道您生病了,一直惦記着想來看看您。”
齊東林好面子,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衣衫不整發如亂草,當下擡手整理病號服:“好多了。”
任情叫了聲“吳主管”便沒再多言,齊硯風視若無睹,依舊不說話。
賀蕊客氣地招呼他們一家三口,倒了三杯水逐一遞過去,睃見吳姣無名指上的戒指,微笑着問:“這是要結婚了?”
吳姣母親搶先道:“嗯,日子定在下個月。是她同事,他們倆認識七八年了。”
賀蕊心說果真跟她想得一樣,還好她兒子看不上她女兒,否則就這麽成炮灰了。
她們一遞一聲對答,任情這才注意到吳姣手上的戒指,是一顆水滴般梨形鑽戒,澄澈醒目,戒托上衆星拱月似的鑲了一圈較小的鑽石,透着昂貴的美。
吳姣母親口中的同事不消說,鐵定是宋源川。她心頭浮上一絲困惑,難道吳姣并不喜歡齊硯風,而是她多心了?
吳姣似乎不想過多地提及自己的私事,打了個哈哈便将話題扯回齊東林身上,問醫院的康複科如何。
即便齊東林有些厭倦醫院的生活,卻也不得不如實回答“很好”。
不着邊際地聊了幾句,吳姣起身告辭,她母親臉上露出神采飛揚的笑意,尖聲對賀蕊說:“等吳姣結婚了你們來喝杯喜酒啊。”
賀蕊滴水不漏地敷衍着:“一定,一定。”
眼見吳姣的背影消失在視野中,任情腦子一熱,追了出去。
“吳主管。”
吳姣聽見身後的叫喊聲,回過頭見是任情,心知她有話要跟自己講,轉頭說:“爸,媽,你們先走吧,我待會就來。”
中年夫婦倆摸不着頭腦,迷糊地看了她一眼,還是順從地向前走,混入了人群裏。
過道極其寬敞,兩邊的長椅上東倒西歪坐着幾個人,稀疏得像老年人的牙床。醫院裏光線暗,電燈晝夜不息,源源不斷灑下一片耀眼的白光,照得人心神恍惚,猶在夢中。
任情開始後悔沖動地追出來,可把人叫住卻一句話都不說又有些說不過去,她硬着頭皮問:“吳主管要結婚了?”
吳姣攏了攏劉海,不經意地說:“嗯。結婚對象你認識,是宋源川。”
“你喜歡他?”任情觑了觑四周,“算我多嘴,你不喜歡他,和他結婚不是浪費彼此的人生嗎?”
吳姣胸口一陣怒意翻湧,她自認将感情隐藏得很好,卻還是被一個自己最不希望她知道的人看出來。任情看得出自己不喜歡宋源川,那麽知道她對齊硯風的感情嗎?如果知道,那她又是以什麽心态問出這句話?感情戰争中的勝利者?憐憫她?嘲笑她?總不會是讓人笑掉牙的“為她好”吧。
“誰告訴你我不喜歡宋源川?再說了,不喜歡又怎麽樣?那麽多相親認識最後結婚的人,不也過得好好的?感情是培養出來的。”吳姣偏了偏頭,像被燈光刺了一下,微微眯細了眼,嘴邊扯起一個譏諷的弧度,“我三十多了沒結婚,我媽在親戚當中根本挺不直脊梁骨,人人都為我的人生大事憂心,生怕我一輩子嫁不出去。你太年輕,而我不年輕了,我大你整整十歲,沒有精力再與世俗對抗,屈服現實也什麽不好。”
一口氣說了一通,吳姣沉下臉轉過身去,一刻也不願在此處停留。
任情無言以對,只能眼睜睜望着吳姣走遠。
她在心中罵自己多事,垂着頭折回病房,齊東林應付了兩撥人,精神不濟卧在床上打盹。
窗外的天陰陰沉沉,似有大雨将至。賀蕊仰頭看了眼牆上的時鐘,幫齊東林掖好被角,踱到齊硯風跟前碰了碰他手臂,悄聲道:“今晚你回家睡一覺吧,我留在醫院就行。”
齊硯風別過臉瞧了一眼病床上的齊東林,低低應了一聲,他慢步朝任情走去,步履輕若無聲,徐徐牽起她左手:“回家吧。”
任情瞥見他眼圈下一團烏青,鼻子一酸,用力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