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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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臺上風大,火苗剛從打火機孔蹿出就被吹滅,齊硯風背靠欄杆,手中的香煙幾近被他捏斷。
他掉過身伏在欄杆上,小區樓下滿地枯枝敗葉,天陰得厲害,整片住宅樓如同籠罩在霧中。臨近傍晚,上班的人陸陸續續開車回家,汽車嗡鳴聲此起彼伏。
齊硯風邁進屋,把卷曲的香煙扔進垃圾桶,踱入了客房。
任情方才洗了澡,正軟洋洋靠在床頭,聽見開門聲,一動也不動。
齊硯風沒有坐下來,而是站在床邊看着她。父親口不能言食不下咽的模樣歷歷在目,說一點也不觸動是自欺欺人,這麽多年他一心只想着自己的事業,長久地忽略年邁的父母,卻忘了他們也會老。他和任情短期內沒有結婚的打算,讓她辭職跟随他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打拼,未免太不公平,她沒有義務為他犧牲。
一方是她,一方是雙親,難以抉擇。
“如果我回到岱城工作,你會生氣嗎?”他音質沙啞。
這幾天齊硯風都心神不屬的,任情猜測他有心事,現下聽他說出來,倒也在意料之中。如果辭掉輝贏的工作回岱城,一切又要重新開始,而他正處在事業上升期,不可能沒有考慮到這一點。他問的是她會不會生氣,而不是願不願意和他一起來,明擺着不希望她為了他辭職。
任情很是犯難,擰着眉心在床上滾來滾去,良久,将問題抛回去:“你自己決定吧。反正兩座城市距離這麽近,坐兩個小時車就到了。”
房間裏開了暖氣,她穿着薄款白毛衣和深藍牛仔褲,從床這頭滾到床那頭,衣衫下擺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膚。
齊硯風無奈地一笑,邊坐到床邊,邊說:“你坐起來。”
任情跟和尚打坐似的盤腿坐定,眼睛緊緊黏在他身上,細致地端量了他一遍,他穿開司米毛衣,下着同色長褲,眼眶微陷,下巴綴着星點胡茬,儒雅中顯出些許落拓。她驀地想起一句話,“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落;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
她伸手摸了摸他下颌,真心實意地誇贊:“你現在像一個英俊落魄的藝術家。”
齊硯風卻不認為這是贊美,繃着臉問:“你的意思是我不修邊幅?”
“不是不是——”任情直晃腦袋,眼見他擡腿走人,忙問,“你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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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齊硯風握着門把手,佻薄地斜了斜唇,“一起?”
明知他在戲弄自己,任情卻還是不争氣地緊張起來,又羞又惱瞪了他一眼:“我洗過了。”
她神情變化盡收眼底,一秒不落,齊硯風調轉目光,打開門走出卧室:“這樣啊……”尾音別有深意地拖長。
他父親還在醫院,他不見得有閑情逸致對她做什麽,任情無所顧忌,呈大字躺在床上。他家裏沒有浴帽,洗澡時頭發被淋濕了一點,黏膩冰涼的發尾刺撓着脖頸,她懶得起身去拿吹風機,拂開腦後的頭發扯過枕頭往上一栽。
任情記起前不久和齊硯風談起異地的事,她說他去哪自己就跟着去哪,當時他沒有說話她還有些奇怪,如今才知他早就替她做好了打算。
她不希望他們異地,然而她如果追随他來這個陌生的城市必定讓他喜憂參半,勸他留在闕城又太自私。
發梢紮得脖頸一陣刺癢,任情翻身下床,拿起桌上的吹風機接上插頭,忽而傳來砰砰的敲門響。
任情擱下吹風機,走過去開了門。
門外的男人不知何時換了一件機車夾克,拉鏈未拉上,露出裏面的立領白色襯衫,修長的雙腿裹在黑色長褲中,纖薄的布料蓋不住腿部鐵畫銀鈎的有力線條,下颌的胡茬被清理得幹幹淨淨,風致軒舉,靜淵如海。
他笑着問:“晚上有空嗎?”
任情心緒一亂,臉皮似泛了桃花,讷讷地問:“幹什麽?”
齊硯風微微彎下腰平視她,湛然的眼睛盯住她的面容:“帶你去個地方。”
“……什麽地方?”
齊硯風但笑不語,撈起搭在床頭的駝色大衣和圍巾,擡起任情胳膊幫她穿上衣服,把鴿灰針織圍巾繞着她頸項纏繞了幾圈,便拉着她出門。
天幕漆黑一片,月色清明,三五個男人從路燈下經過,影子被拉得扭曲細長,談話聲漸漸遠去,留下一陣淡淡的煙草味。任情雲裏霧裏走了一程,滿心以為他要開車去,誰知他卻把她拉到一輛藍色摩托車跟前。
這輛摩托車半新不舊,款式落伍,與時下流行的機車類型大相徑庭。
任情觑一眼問:“哪來的?”
“借的。”齊硯風從褲袋裏掏出一根表面磨舊的鑰匙。
“向誰借的?”
齊硯風瞥了瞥手表:“十分鐘之前打電話向我爸借的。他年輕時追我媽開的就是這輛摩托車。”
“我現在不是當年那個整天做白日夢的女高中生了。”任情接過他遞來的黑色頭盔,話不經大腦,“我們一人戴一頂草帽,再扛把鋤頭就可以演年輕版的鄉村愛情喜劇了。”
齊硯風笑不可仰,音線随身軀一同發顫:“那我們開車去?”
他父親生病後,任情就沒有再見到他笑,此刻看他笑得這樣開懷,心裏酸酸澀澀挾着一絲甜意,仿佛灌了一杯蜂蜜檸檬水。
她搖搖頭:“不用,就騎這個去。”
齊硯風把鑰匙插-進鎖眼裏,跨上摩托車,将右手遞向她:“上來吧。”
任情抓住他手掌借力側坐到車上,腰身凹出個柔軟弧度,兩條手臂環住他精實的腰部。正值嚴冬,昨天又下過雨,濕冷的陰風飒飒不止,一陣風過,一股寒意自腳底蔓延到全身,任情穿了雙低跟及踝靴,在寒風中待了幾分鐘,腳就凍得有些麻木。
她望着他寬闊的後背,搓了搓手說:“你穿那麽少,不冷嗎?”
“不冷。”話音落下,摩托車嗡地一聲開出小區。
近郊有一座小山,海拔不過百來米,視角卻分外開闊,站在山頂就足以将這座城市的景致盡數納入眼底。剛上大學時,齊硯風時常獨自來山上寫生,一晃多年過去,如今他身旁也多了一個人。
山路還算平坦,一路上齊硯風緊攥着任情的右手,任情雖然走得有點累,也還吃得消。
到達山頂,滿城夜景如江水一般鋪展在眼前,好似黑色絨布上鑲滿鑽石,冷風陣陣,空氣裏氤氲着深冬的涼意。任情攏緊圍巾,筆挺地立在齊硯風身側,眺望遠方景象。
擡頭是浩瀚星空,腳下是萬丈紅塵,心口漫上融融暖流,任情兩手作成喇叭狀,高喊道:“齊硯風,我——喜——歡——你——”
齊硯風愣了一愣。
任情轉過臉來,與他微愕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她難為情地撓撓頭發:“也許待會我們下去以後我會後悔做了剛才那樣羞恥的事,可是如果沒有做,我也一樣會後悔。”她灼灼望着他,“我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但‘喜歡你’這件事我永遠都不會後悔。”
齊硯風笑,漆黑如夜的雙眼中映着璀璨光華:“別人聽見了怎麽辦?”
他的反應如此平淡,任情不滿地撇嘴:“說都說了,我不管。”
齊硯風單手攬住她右肩,偏頭一點一點靠近她,語聲輕得似夢呓:“我想吻你,不許躲。”
漫山風雨琳琅,他的氣息鋪天蓋地逐漸逼近,最終只在她唇間輕輕吻了一下。
她肢體發僵,木偶一樣立着不動,明明沒有喝酒,眉梢眼角卻流露出一分醉态。
“回去吧。”他站直身體,說,“山上風太大,你要是感冒了我爸又該罵我了。”
任情手背貼着臉頰:“伯父怎麽會罵你。”
齊硯風故意用怨怼的語氣說:“他對你就像對待親生女兒一樣,對我卻連他的學生都不如。你要是着涼了,他一定會心疼。”
“無聊。幼稚。你幾歲?”她嗤笑。
齊硯風牽着她下山,天上一輪銀白的彎月跟随着他們移動,三兩顆星星閃爍着微弱的光芒,四野阒靜,樹影迷離,只聽得到他們的腳步聲。
嗚嗚的風聲裏,齊硯風輕而緩地開口:“我們的未來會像大多數人那樣,結婚,生子,撫養孩子,一起老去。也許會因為一些大大小小的事産生分歧——”他頓了一下,“但我不希望我們吵架,會影響我們的關系,也會對孩子造成無法彌補的傷害。我盡量讓着你。”
任情有意套話,指尖纏繞着圍巾的流蘇:“為什麽你願意讓着我?”
齊硯風忍着笑意,端出一副嚴肅模樣:“我年齡比你大,讓着你是應該的。”
不出所料的,任情氣憤地甩開他的手:“因為這個?!我是你的妹妹嗎?”
齊硯風看了她一眼,在心中嘆了口氣,抿了抿唇:“因為我喜歡你。”語氣透着些微無奈,聲音低得幾乎湮沒在風聲裏。
任情心滿意足:“這還差不多。”
她低頭扯扯圍巾,錯過了齊硯風眼底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