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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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去醫院的途中,任情接到宋慧珍的電話,說她和江文賢剛到岱城,并問齊東林住在哪個醫院。
他們沒有提前知會一聲就來岱城,任情半晌不吱聲,隔着電話看不見她的神情,宋慧珍心裏七上八下:“是老江要來的……”
任情無可無不可地應了一下:“伯父在市醫院。你們吃了早飯沒?”
宋慧珍訝異于她平和的态度,快速說了句“吃過了”就撂了電話。
任情把手機放進口袋裏,對齊硯風說:“我媽和我繼父來岱城了,他們想看望你爸。”
“這意思是同意我們的事了?”齊硯風開啓了左轉向燈。
任情歪在椅上瞧着外面的車流:“她說她懶得管我的事。”
倘若宋慧珍真不想管任情的事今天就不會來岱城,這一點他們都心知肚明。
車裏開了暖氣,風口源源不斷送來暖意。任情不期然記起,有一年冬天她也坐在一輛車裏,這個位置。那時外祖父剛過世,宋慧珍聽到消息哭成淚人,任由着江文賢把自己攙到車上,也是江文賢安排了吊唁出殡的繁瑣事項,因為這件事,任情才打消了對他的敵意。
她知道母親今天來,明面上是來探望齊東林,實則是想把她帶回去。在旁人眼裏,她一定傻得無可救藥,放棄工作跟随一個男人回他的城市,不明不白地待了将近一個月。但任情認為齊硯風值得她為他這樣做,這就足矣。
開到醫院,兩人下了車就見宋慧珍挽着江文賢胳膊等在外面,另一只手提着一個紙袋,見到任情只大略地掃了她一眼,什麽都沒說。
齊硯風謙遜地叫道:“伯父,伯母。”
“我們一直想來看你父親,你伯母從沒來過岱城不認識路,我又抽不出時間,就這麽耽擱下來。昨晚我從渝州出差回來,想着不能再拖下去,今早就火急火燎地來了。”江文賢一臉笑容,和和氣氣的,“外面冷,我們進去吧。”
江文賢率先擡腿步進醫院,與齊硯風空泛地聊着,一老一少兩個女人落後他們幾步,宋慧珍拽着任情手臂,附在她耳邊小聲問:“這段時間你都住在他家裏?”
任情心裏清楚母親想問什麽,便說:“我住在客房。這二十多天齊硯風基本都待在醫院裏,很少回家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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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慧珍滿意地松開手插-進兜裏,盯着齊硯風瘦削的身影說:“上次被你一打岔就忘了問,你究竟喜歡他什麽?”
任情不假思索:“臉。”
宋慧珍鄙夷地瞅她一眼:“你還不如說錢。錢至少能拿在手上,長得帥有什麽用?”
任情搖頭晃腦:“父母的基因不錯,後代不會差到哪兒去,我這是在為我們兒女的長相着想。”
宋慧珍不由在心裏嘀咕,還沒結婚就想着生孩子的事,這事要是沒成那就丢人丢大了。
齊東林住在三樓,四人拾階而上,來到長廊盡頭的一間單人病房前,齊硯風推門進去,輕輕喚道:“爸,媽,這是任情的父母。”
賀蕊舀一勺小米粥正吹着氣,瞟見他身後一對白淨富态的中年男女迅速放下手裏的瓷碗,推了一把半睡半醒的齊東林。賀蕊知道江文賢不是任情的親生父親,仍然笑吟吟地喊“親家公”,招呼他和宋慧珍坐下。
齊東林聽見來人身份,幾欲從床上下來,被江文賢溫言阻止。
宋慧珍從紙袋裏取出一個丁香紫檀木盒子:“這是老江托人買的印尼白燕窩,清痰潤肺的。”
賀蕊笑着接過來:“謝謝親家母,讓你們破費了。”她別過臉責備地看了齊硯風一眼,“你怎麽不告訴我親家母今天要來?”
齊硯風有口難言,江文賢擺擺手說:“不關他的事,是我們臨時決定來的,他也是剛剛才知道。”
賀蕊一口一個親家母,顯然是同意了齊硯風和任情的事,宋慧珍繃緊的神經逐漸放松,臉皮沒有緣由地火辣辣起來,和聲說:“任情年紀小不懂事,不會照顧人,脾氣又壞,這段時間想必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還得請你們多擔待。”
病床上的齊東林急忙替準兒媳說好話:“沒有的事。任情漂亮又伶俐,廚藝好還會哄人開心,哪像齊硯風,半句話憋不出來……”
房間裏兩個較為年輕的人被各自的父母拎出來批-鬥一番,兩對中年男女說得過瘾了又怕親家信以為真不滿意自己的孩子,只好抛出自家孩子的個人特長挽救在對方心中的形象。
任情和齊硯風如同裝飾物被晾在一邊,靜靜地聽父母滿嘴跑火車。
“你居然會拉小提琴?”任情臉色微妙。
齊硯風反問道:“你小時候學過芭蕾?”
任情皺着眉回想了一下,不大确定地說:“好像學過一段時間。”
齊硯風視線掃過她曼妙的腰身,微微彎下腰同她咬耳朵:“那你的柔韌性應該不錯吧?”
溫熱的氣流在她耳畔拂過,熏紅了小巧的耳垂,任情如何聽不出他的暗示,忍不住腹诽,這男人越來越沒有下限了。
她咬牙道:“你爸媽還在這裏,你卻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齊硯風一哂:“我想了些什麽?”
“你自己心裏清楚。”任情怕驚擾了父母,斜着眼梢剜了他一下,秀長的雙眼盡是水光,黑得透亮,倒是一片潋滟好顏色。
齊硯風抿唇一笑,沒有再逗她。
四位長輩說了一堆陳年往事,話鋒一轉拉起了家常。因為盤問過齊硯風,賀蕊和齊東林對任情的家庭狀況十分了解,而宋慧珍卻完全不清楚齊硯風的家事,此時聽見他們主動透露自己的職業,暗自埋怨任情什麽事都不告訴她。
宋慧珍朝任情的方向一瞥,淡淡道:“你們打算什麽時候結婚?”
任情實誠地回答:“我們都還年輕,暫時沒有結婚的想法,先立業再成家。”
宋慧珍态度含糊地點了點頭,看不出贊成與否。
金黃的陽光透過窗戶斜斜照進來的時候,江文賢接到一通電話,那端的人不知說了什麽,他面露歉意對衆人說:“年末應酬有點多,我先回去了。”
宋慧珍也站了起來:“等親家公身體康複了,我們再找個地方吃頓飯吧。”
賀蕊和婉地應下。
宋慧珍只字不提任情,跟着江文賢走出病房。
他們離開得這般決絕,任情心裏空落落的,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她既不姓宋,也不姓江,每年在江家吃年夜飯時總會有一種被排斥在外的感覺,而現在她身處在這個病房,也一樣是外人,雖然兩方父母默認了他們的關系,但她到底還沒有嫁進齊家。這二十多天裏,她從沒想過家,此時忽然就有些想念那棟小而溫馨的公寓。
她臉上現出些微落寞的神色,齊東林看在眼裏,不疾不徐地開口:“硯風,你扶我去花園散步。”
齊東林拍了拍尚還僵硬的左腿,在齊硯風的攙扶下離了病房。
往日都是由賀蕊扶他去散步,今天若不是有話想和齊硯風說,也不會把他叫出來。
久雨初霁,霧氣氤氲,稀薄的日光暖洋洋投在地面,衣服上敷了層暖意,草坪修剪得極為齊整,葉尖沾滿了晶瑩的晨露。
繞着花園慢慢走了一圈,齊東林忽然咳了一聲,說:“我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你準備什麽時候回去?”
齊硯風直言道:“我想回岱城工作。”
齊東林詫異地擡眉,前額上擠出幾道深深的皺紋,好似工藝刀镌刻的一般,他停住步伐,注視着眼前的年輕男人:“為什麽?因為我和你媽?”
齊東林神色略顯疲憊,新長出來的頭發黑白相間,兩鬓猶如染霜,齊硯風別開眼,不置一詞。
主治醫生扶着一個步履蹒跚的男人經過時,揚聲向齊東林打招呼,齊東林笑着向他點了點頭。
待他們走遠,齊東林把臉一沉,聲量低了不少:“當初我問你為什麽要去闕城工作,你說闕城更适合你發展,才過了半年又說要回來,如果是因為我,那大可不必。我二十一歲師範畢業,下鄉當過知青,教了一輩子書,這一生沒幹出什麽大事業,不像你舅舅那樣會掙錢,雖然本領不大,但也不想被你當成拖累。”
齊硯風眼睫一顫,頓時百感交集:“我沒有把你——”
齊東林擡起手打斷他的話:“生有時,死有時,凡事皆有定數。我運氣好,從鬼門關走了一趟,能完全康複當然是好事,恢複不了也不強求。不過是走得慢點,手裏多根拐杖而已,一把年紀了還在意什麽形象,你媽跟我過了一輩子,又不會嫌棄我。”
進醫院那晚,齊東林意識尚存之際,就是擔心齊硯風會産生放棄闕城工作的想法才口齒不清地叫妻子別告訴他。身前的男人比自己高出一截,正值青年,無論是風致還是能力都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是他引以為傲的兒子。
齊東林胸口泛上一絲欣慰,拍了拍他肩膀,和悅地勸說道:“回去吧。父母不是禁锢孩子的囚籠,你應該去更适合自己發展的城市。我和你媽不是三歲小孩子,會照顧好自己。”
齊硯風心裏有些松動,兩個城市消費水平相差無幾,岱城金融業勢頭較強,而游戲行業的發展相對落後一些,本城裏游戲公司雖多,卻沒有一個能與輝贏的規模匹敵,環境限制了往後的發展。父親從他的事業考慮替他做了選擇,讓他感到內疚。
見他仍是不說話,齊東林嘆口氣道:“下次再有什麽事一定盡早通知你,這樣總行了吧?”
“您這是在跟我談條件?”齊硯風被父親哄孩子的語氣逗笑了。
齊東林吹胡子瞪眼:“不跟你談妥條件,你會乖乖聽我的話回去?”
正說着,一道熟悉的身影躍入了視線範圍內,齊東林撓撓頭頂:“你出來幹什麽,任情呢,你把她一個人留在病房裏了?”
“我怕你們父子倆一言不合當着一群人的面吵起來。”賀蕊手指碰了碰齊硯風,示意他松開齊東林臂膀。
齊硯風往後退了兩步,給賀蕊讓位置。
齊東林嘟哝道:“我們怎麽會做出這種事……”
賀蕊攙着齊東林往回走,一邊從口袋裏摸出一張銀-行-卡:“你帶任情回來也不打聲招呼,我什麽都沒準備,你用這張卡裏的錢給她買根項鏈——戒指也行,算是我和你爸的一點心意。”
齊硯風彎了嘴角:“她不會在意這種風俗。”
賀蕊啧了一聲:“叫你拿着你就拿着!她不在意她父母不在意?要是你表妹到男方家裏待了一個月日以繼夜地照顧他父親卻空手回來,你會怎麽想?這像樣嗎?”
“戒指送的是我老婆,我自己會買。”
“我和你爸把你養這麽大還會在乎這點錢?”賀蕊眉頭皺着,嘴角卻噙着點笑,“該說的你爸應該都說了,我再說幾句,你別嫌我啰嗦。一個男人醜點窮點沒關系,但不能沒有事業心和責任心,你既然打定主意跟任情在一起,那就好好過日子,別好的不學學壞的像有些男人一樣搞始亂終棄那一套,被我知道了,第一個不饒你。她比你小六歲,有些時候你要讓着她,她剛出社會大事小事都沒什麽經驗,你要引導她而不是取笑她,知道嗎?”
齊硯風挑唇一笑:“謹遵教誨。”
他英挺的眉宇間沾上了一分狡黠,賀蕊哼地笑出聲:“你這性格也不知道像誰……”
齊東林立馬接茬:“當然是像你,倔得要命。”
賀蕊在他胳膊上擰了一把:“你好意思說我?你年輕時做的一些事需要我幫你回憶一下嗎?”
齊東林癟癟嘴,委屈地噤聲。
齊硯風落後他們幾步,含笑望着他們相依相偎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