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
序章
夜涼如水,月光似難以暈染開的濃重墨點,透過葉片浮在煙青色的瓦片上。
這神明臺是上清山重華宮的禁地,煙霧缭繞之下是萬丈深淵,此地為神族用以懲罰罪惡滔天之人,從神明臺跳下之人即為被放逐者,會失去原有身份和所擁有的法力,成為一個普通人,壽命短暫如朝露。
如今的神明臺上,一女子逆風而立,身披大紅嫁衣,夜風卷動她紛揚的烏發,愈發襯得她面白如紙、唇紅勝雪。
神明臺下,身着绛紅色暗紋流金敞衣的男子,玉冠束發,溫潤如玉般的俊朗面容上,眉頭緊蹙。他目光如炬,視線緊鎖神明臺上的紅衣女子。
“阿竹,鬧夠了沒有!”神明臺下一位着華服,須發皆白的年長者神情肅穆,言語間不容冒犯。
女子聞言不語,眸光似一潭深淵,沒有了往日的神采。如畫般精致的妝容,額間細細描摩的花钿,猩紅刺目。
緩緩攤開的右手,是一串銀鈴,一串結扣斷掉的銀鈴。
“阿竹,今日是你與殿下的大喜日子,也是上清山重華宮與我們離水境千百年來永結同好的日子。切不可胡鬧,丢了離水境和重華宮的顏面!還不快從神明臺上下來!”
“看來,你已經把一切都想起來了。”寬大的衣袍在獵獵風中翻飛,話語聲被盡數吞沒。
“殿下不必多言,這丫頭盡是胡言亂語,待她下來,老夫必定以游離火懲罰她……”
被喚作“殿下”的那位男子,目光如寒霜般掃向身旁的年長者,不可撼動的威嚴使那年長者緘默。
“是我……是我親手殺死了他……”女子仿佛被抽離了一般,呆滞地跌坐在地上。
“原諒我。”
“孽障!盡說些糊塗話!你難道看不清,現在站在你面前的人究竟是誰?是重華宮的殿下,不是那野獸厮混生下的不知廉恥的野小子!”年長者震怒,“莫要忘記自己的身份,整個天下都看着我們離水境!孽障啊!”
那女子手心緊緊握住的那串銀鈴,鮮紅的血滴絲絲墜落。神明臺是極寒之地,血滴凝固成寒霜般的結晶,透出詭異的美麗來。
“可笑我癡傻……如今西陵狼族全滅,離水境和重華宮最後的威脅已除,叔叔你應當開心才是,又何必将整個離水境的命運與我牽扯不清!”
“混賬東西!說出如此不肖的話來!”周圍一衆離水境族民議論紛紛。
“阿竹,你又怎知我會開心?”
那女子已不願與他分說,站起身來向遠方的西陵山望去,血淚肆意的眼中竟有滿滿的笑意,口中兀自喃喃道:“整個離水境欠你的……”
唯見夜色長空下,一縷紅色斷線的紙鳶從神明臺上飄然而落。
“我欠你的……”
神明臺下雖是萬丈深淵,卻連接着一處濕潤靜谧的山谷,谷內植被繁茂、山幽鳥鳴,有許多住戶,此谷名為“若憂谷”,被放逐者不至于粉身碎骨,萬劫不複,雖然不再擁有法力和身份,但卻能在此洗心革面,重新開始。
十日後,若憂谷。
頭疼劇烈,阿竹掙紮着睜開雙眼,一盞枯黃的油燈閃閃爍爍。
“姑娘你醒了!”
“醒……了?”一開口才發現聲音嘶啞,喉嚨疼痛不止,只見剛才說話的女子端水過來,要将她扶起。
“我……我這是在……”
“你在我家裏,來,喝點水,慢着點。”
“你……是?”
“還沒來得及介紹,我叫小竹。姑娘你放心,我們都不是什麽壞人,只是普通老百姓。”
她叫小竹,名字跟她好像。
“你……你們?”阿竹環顧四周發現只有眼前這名女子而已,除此之外沒有第二個人。
注意到了她的困惑,小竹連忙解釋到:“是這樣的,我的丈夫外出打獵,在若憂谷發現了你,你受傷很重,他便把你帶回來了,我們沒錢去鎮上請大夫,就連十裏以外的村子也沒有巫醫願意過來我們這裏,所以給你上了些普通草藥,但你恢複得挺好的。”
“謝……謝謝……”阿竹在她的攙扶下重又躺在床上。
“別客氣,不過……你傷好了之後就快些離開吧……”
阿竹點頭示意理解。
“那你好好休息,我去告訴回風你已經醒過來了。”小竹說起這個名叫“回風”的人,臉頰飛上兩抹紅雲,不難猜到是她的丈夫。
“我……居然還……還活着……”
幾日後,阿竹身體恢複大半,準備趁着夜色離開。感謝過小竹後,便打算去見見她的丈夫——那個素未謀面的神秘恩人。
夜晚星辰寥落黯淡無光,阿竹來至草屋,還未進去,便見他負手立于窗前,寂寥的影子被搖晃的燭光投映到破舊的油紙窗上。
阿竹敲門而入,回風背對着她。
“姑娘,我想這應該是你的物品,當日我找到你時,這東西便遺落在不遠處。”他的嗓音沙啞而又疏離淡漠,他的臉上戴着一副銅面具,厲如鬼魅。
往他的手上看去,是一串銀鈴。
“這不是我的東西。”
銅面具久久不語,不一會兒傳來沙啞的聲音,“若不是姑娘的東西,那便扔掉罷。”
“是我以前的東西,可是現在……誰又知道呢?”
“姑娘不應該糾纏于過往,從若憂谷出來的人都應該擁有第二次生命。”
“即便這第二次生命轉瞬即逝?”阿竹苦笑。
“這與我無關。”
“如果先生覺得那東西……”女子再一次凝視着那串銀鈴,“先生可以将它賣掉,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它還有什麽用,或者……扔掉吧。”
銅面具仍然不語。
“先生,告辭了,這些天多謝你和小竹的照顧,我該走了。”
女子轉身,正欲離開,突然停下腳步來。
“也許說來好笑,畢竟我也不再有什麽親人,但……先生頗似我的一位故人。”
……
六百年前,離水境內,中秋佳節。
本該是點燈猜謎的喜慶日子,卻偏偏不巧趕上一場瓢潑大雨。各式各樣明豔的燈籠大多已滅去,栖寒江上原本五光十色的游船也漸漸稀少,雜耍藝人的身邊也冷清了起來。
阿竹瑟縮着身子閃入栖寒江邊的一座涼亭內,将凍得僵硬的雙手湊近嘴邊呵氣取暖。這場燈會她日盼夜盼,好不容易躲過長老們派來盯梢的人,卻到底躲不過天意。
“小祖宗,算我求你了,你站起來可好?”一個聲音自身後響起,阿竹吓了一跳,不自覺地轉過了身。此刻涼亭內充斥着避雨的人,除了幾個小姑娘正看着賣糖人的變戲法般做出兩個小兔子來,拍手叫好,其餘人皆紛紛給那呼聲引去了目光。
“咱們再不趕路,就不能準時到噬月大會!又要被姥姥罵了!每次你都裝可憐,姥姥只打我一個……”聽聲音是個年輕男子,男子自顧自說着,并不介意周圍人的眼光。
阿竹忍不住好奇地張望,卻被前面密密麻麻的人群遮擋了視線。索性踮起腳來,向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瞧了半天才看到那個年輕男子,影影綽綽,只露出一個瘦削分明的下巴,和紮着馬尾的頭發。
奇怪的裝束,阿竹瞧得無趣,轉身看向賣糖人的,卻聽此刻人群突地爆發出一陣驚呼來。她不明所以地回過頭去,這才發現有一只銀灰色的小狼崽向自己跌跌撞撞地奔來。
“混賬!你跑去哪裏了?!”年輕男子一邊四處搜尋着什麽,一邊無禮地撞開面前的人群,“借過啊,借過啊,大爺我身染天花,不讓開的人得了病可別怪大爺我沒提醒啊!這小東西溜得可真快……”年輕男子氣急敗壞地嚷嚷着,四周人群聽聞“天花”二字,紛紛避之不及。
阿竹看到銀灰色的小狼崽順勢爬到了自己身上,欲閃避已不及。年輕男子好不容易擠開人群,看到阿竹身上的小狼崽,雙眼好似冒出了精光一般,二話不說,連忙撲上去。
阿竹只感覺一陣暈眩,兩個人就齊刷刷地摔倒在地。
四周看客哄堂大笑。
“阿風,我看你還往哪裏逃!哈哈……”年輕男子爽朗的笑聲由上方傳來。
看客在雨夜尋得一樂,待雨停衆人散去,阿竹卻是一陣吃疼,哎哎喲喲,揉了揉肩膀,此時正是怒火中燒。
“阿風,這丫頭是誰?”年輕男子自顧對着懷中的小狼崽喃喃道,懷中的小狼崽好似聽懂一般,小腦袋左晃右動,作思考狀。
“你也不知道,對吧!那我們上路吧!”年輕男子轉身欲走。
阿竹氣極,生平從未遭人這般一再羞辱,只覺得心裏頭一股火越燒越旺,也不知哪兒來的沖勁,下一瞬她已大步上前一把拽住男子的衣襟,“哪裏來的臭小子,如此的不知禮節,敢吃本姑娘的豆腐?!如今正好給你小子活動活動筋骨!”
年輕男子亦未料到她如此這般舉措,一時竟生生愣在了那兒。
燈火半明半滅,冷冷清清,像極了凡世間每個清淡平凡的夜晚。
先看到的是一雙眼,像是水墨凝在了圖卷裏,又像嵌了全部星光。假使此間所有燈火皆亮起,也不及眼前男子這雙眼半分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