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滄鱗

滄鱗

“阿竹。”如銀鈴般清脆的女聲幽幽傳來,阿竹擡起頭來,看到那只明黃色的雀鳥正撲棱着翅膀朝她飛來,嘴裏銜着一顆金黃色的珠子。

“悠月,是你嗎?你不是……”阿竹不可置信,看着空中的雀鳥,又朝屋中四處張望。

“我自由了,阿竹,我恨了太久,久到我忘記怎麽去笑、怎麽去哭。”

“可是悠月,是赫連宏和婠婠對不起你,他背叛了你,害得你被驅逐出離水境,甚至被推向神明臺,你那麽愛他,可為什麽到頭來卻是這樣……”阿竹垂下頭去,語聲哽咽。

“一千年……阿竹,我這輩子活得太長了,作為一個逆命師,我對不起我的族人,更對不起被我生祭的那九九八十個人;作為一個妻子,我沒有盡到妻子的責任,把自己的丈夫推向了別人……這一切的一切,我花了整整一千年的世間來思考,這一千年我真的太寂寞了,我剜掉雙目,為了不再被這塵世所煩擾,為了不再看到他;我詛咒他,給他下毒,讓他不能再行走,永生永世地陪我呆在這積雲山,可是,我并沒有因此而更加快樂……阿竹,你千萬不要學我,離水境的巫祝應該滿懷愛意和善意,要幫助這天下蒼生,恨,太難了……這顆金丹便是我當日犯下的錯,我希望你收下,他日必有作用。”

阿竹依舊低垂着頭,沒有回應。葉靈等人向他兩走來,葉靈輕輕攬住阿竹的肩膀,輕聲安慰她。

“前輩,請你放心,阿竹她心地純良,你托付的責任她會銘記在心。”霍随輕推阿竹的背,示意她接下這顆金丹。阿竹攤開手掌,雀鳥停在了她的手心,将金黃色的珠子放下,用喙梳理着羽毛。

“這位公子,悠月有句話不知當講否?”

“前輩但說無妨。”

“我在你的身上看到金光萬丈的命格,你并非碌碌之輩,若善加利用人、事、物,必能助你榮登顯赫。但是善惡對錯僅在一念之間,若你一招棋錯,便會失去這最重要之物。且念且記,好生珍惜眼前之人。”

“前輩一席話,霍随謹記。”

“阿竹,我要走了,最後我要告訴你,切不可放棄自己的身份,一定要找回來……替我向音璇問好……”

聲音飄飄忽忽,意游塵外,漸漸減弱,消失。随着聲音的漸行漸遠,木屋開始晃動,牆壁開始脫落,花草枯萎,阿竹手心的雀鳥也變成塵土随風而逝,突然,大門被轟然倒塌的房梁堵上。

“不好!師妹!大門被堵上了!這屋子要塌了!”孟京騎原本在木屋前和強盜打鬥時就身上負傷,一直被孟良攙扶着,此刻不顧傷勢,大嚷大叫起來。

“師妹師妹的,閉上你的嘴吧!是個人都看出來了!”怪書生之前在地上撿起一根枯草,此刻叼在嘴裏,正在屋裏四處摸索,“有那功夫幹愣着,還不如一起找找這裏有沒有密道。”

“我這不是受傷了嘛!哎喲哎喲!”孟京騎故作疼痛,怪聲怪氣說着話,“來來來,書生,好好扶着我點。”

“孟兄,良以為這位不知名的公子身上所受之傷要比你的嚴重。”孟良扶着孟京騎也在屋裏四處翻找起來。

“你這書生,跟我一夥還是跟他一夥的!”

“什麽不知名的公子,叫我淩澈!磨磨唧唧的!”

“良以為……”

“行了行了,你們別吵了!如果不想死的話,快到處找一找有沒有什麽密道機關。”葉靈大發雷霆,威嚴滿滿地呵斥他二人。兩人灰頭土臉繼續翻找。

“不用找了,這屋外有一處深潭,正對着東北角,我記得進來之時看見那裏有一扇窗戶,現在被櫃子壓住了,我們想辦法搬開櫃子。”衆人聽霍随這樣說,便朝櫃子跑去。

地面震動,突然一根橫木從屋頂掉了下來,直直朝葉靈砸去。

“師妹!小心!”

也就是在那一瞬間,一個白衣男子沖上前去撲在葉靈身上,替她擋住橫木,只聽一聲痛苦的悶哼,橫木重重砸在淩澈的後背上,淩澈的嘴角流出殷紅的血來,卻依舊保持着玩世不恭的笑容,那原本就穿着別扭的書生服撕裂出大的口子。葉靈怔怔的,嘴角蠕動,不知道說什麽。阿竹跑上前來,大聲喊着“靈姐姐”,霍随和孟良忙将淩澈身上的橫木移開,檢查他的傷口。

淩澈卻不知好賴,站起身來,假模假樣活動活動筋骨,嬉皮笑臉道:“沒事沒事,一點小傷。”

“淩兄,我看你傷得不輕。”孟良上前關心。

“你這人是不是被砸糊塗了,那可是臉盆那麽粗的橫木,砸死人的!”

“淩哥哥,你先忍着,我這裏有金創藥。”阿竹伸手摸了摸荷包,掏出一瓶金創藥來。

“哪有你們說得這麽誇張!我真的沒事,我看那橫木只是碗這麽大!”淩澈伸手擦拭掉嘴角的血跡,随後又摸了摸衣服破掉的地方,依舊笑笑,“我的衣服怎麽破了?”

“你不要命了!”葉靈情緒激動,肩膀顫動,淚眼氤氲,上前來打了淩澈一巴掌,轉身走開。

“我們那裏的人命硬,輕易死不了……”淩澈想要解釋,看着葉靈憤怒轉身的背影,面露傷心之色。

“如果淩兄沒事,那我們還是趕緊離開這裏吧。”霍随将櫃子推開,窗框露了出來,窗外一潭明鏡,潭邊枯黃的樹葉,和屋內蕭索的景色別無二致,令人心憂。衆人攀着窗框朝幽深的潭水裏跳下。

阿竹再次回頭,朝屋內望去,那斑駁破碎的銅鏡、那一室枯萎的花草、脫落的牆壁、逐漸傾斜的房梁……深吸一口氣,狠心一閉眼,阿竹轉身跳入那潭水中。

半晌,衆人都已上岸,孟良忙着擰幹衣服,淩澈正在架柴火,葉靈站在一旁瑟瑟發抖,孟京騎站在她面前堆笑,不知道在說些什麽。阿竹爬上岸來,卻唯獨不見霍随。

“終于能脫了這身強盜裝了,要是穿着回去,洛川府那一幫兄弟豈不笑話死我!”孟京騎對着葉靈哈哈大笑着,“咱們這回算是頭功一件了,直搗‘三斤二兩’強盜老窩,還……還幹掉了他們的老大!嘿嘿,等咱們休息整頓好,殺他個回馬槍,把那戴眼罩的大個子抓住,這回量他插翅也難飛!”葉靈并不理會他,轉過身來。

“靈姐姐,你看到霍石頭了嗎?”

“沒……沒看到,可能……早就上來了。”葉靈嘴唇烏紫,冷得不行,說話聲斷斷續續“你再……找找看。”

阿竹一連問了其餘幾人,皆沒有看到霍随,正在焦急,卻看到潭水冒出了泡來。

此刻,霍随還在潭底,他的腳被水草緊緊纏住,身上滾燙,脖子泛出異樣的光華,漸漸出現青色的鱗狀物體,他呼吸困難,渾渾噩噩中,看到有一個纖弱的身影朝自己而來。

“母親……母親……”霍随的意識逐漸模糊,畫面卻回溯到他還是孩童時候的事——

那年大雪,午後陽光溫暖,兩個孩童終究是頑皮,趁着下人沒注意,悄悄跑到自家後花園的湖邊,那湖水早已結冰,像一面鏡子,兩個孩童覺得甚是有趣,在湖面上扔石子玩,突然一個不注意,其中一個年紀較小的一腳踩進了冰窟窿裏,小小的身子陷了進去,他害怕極了,另一個年紀大的慌慌張張來拉他,卻看到冰窟窿逐漸擴大,吓得面無血色,朝後步步退去,最後轉身跑走了。偌大的後花園,此時此刻只剩下小小的他,他大聲呼喊“救命”卻沒有人聽到,他十分恐懼,也十分寒冷,他冷得直哆嗦,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他試着往上爬,卻發現冰面不斷地裂開,他絕望極了,大聲哭喊着,最後掉了進去。那冬日裏的湖水寒冷刺骨,他漸漸感覺身體不再屬于自己,漸漸沒有了知覺。後來卻突然覺得難以呼吸,脖子上出現奇怪的物體——青色的鱗,身體則滾燙像沸騰的開水。再一次醒來已經是好幾天以後,從那時候起,下人奴仆便把他當作怪物一般,看到他就躲開。并且他聽說,後花園的湖水在一日之間蒸發殆盡,可那是數九寒天時節。

那是在狩獵場的時候,兩位年輕公子身着戎裝,狩獵一頭熊罴,追着蹤跡在森林裏走了好久,終于在一處洞穴發現了熊罴,熊罴身形巨大而且兇猛,朝着兩位兩位公子發起猛烈的攻擊,年幼的那位吓壞了,呆愣在原地不動,年長的沖向熊罴,用劍砍去卻被熊罴猛地一爪打開,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他們的父親攜手下士兵趕到,那位父親心疼年長的兒子,十分憤怒,沖上前去手刃熊罴,抱着大兒子離開了,只剩下年幼的兒子靜靜地站在這天地間默默流淚。

從此以後,年幼的兒子發憤習武、讀書,成為了備受矚目的優秀的人,甚至名聲比自己的兄長還要顯赫,做什麽事都比自己的兄長來得穩重可靠,受人贊許和認可。可是為什麽,父親從來不正眼看他,從來都是誇耀他的兄長,疼愛他的兄長,而單單冷落他。

就因為他從小沒有母親在身邊嗎?就因為他後來知道自己和兄長不是一個母親生的孩子……他好希望有個人來關心他、疼愛他。他怨恨、他痛苦,他希望有一個人不會在任何時候抛下他不管……

模糊的意識漸漸清晰,他感覺到有空氣進入自己的胸腔,他心中積郁多年的酸楚和孤獨讓他貪戀這微弱的呼吸,于是他奮不顧身地朝那纖弱的身影而去。霍随緩緩睜開雙眼,看清眼前之人是阿竹。

雙唇輕觸,軟軟的、甜甜的,他知道,她在将氣息渡給他。距離如此近,她看到她雙眼緊閉,似乎是害羞和緊張,卷翹的睫羽微微顫抖,美麗的臉蛋肌膚晶瑩細膩,此刻她安靜而神秘,一頭烏發在潭水中飛舞搖曳,有攝人心魄的美。霍随忍不住伸出白皙修長的手溫柔地撫摸她的臉頰,緩緩擡起她小小的下巴,上身慢慢向她那邊傾斜而去,唇則更貼近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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