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章
第 45 章
“警告!警告!偏離主線!”尖銳刺耳的系統提示音震蕩鼓膜。
陳與眠擡手,幹脆利落地将左耳的助聽器取下,放進盒中,塞進書包夾層,還順手拉上了拉鏈。
江楓端着杯水從廚房走出來,見他摘掉了助聽器,臉上的神色也并不好看。他将水杯擱在陳與眠手邊,問:“怎麽了?”
陳與眠搖頭,不作回答,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喉結快速地上下滾動,看起來像是渴了很久。他放下水杯,玻璃杯底碰撞大理石桌面,發出清脆的聲響,“謝謝。”
“不謝,”江楓見他似乎不願意說話,也不多言,去房間裏翻出了碘伏和創可貼,在餐桌旁坐下,“伸手。”
“呃......我沒事。”陳與眠搖頭,雙手捧着玻璃杯沒動彈。
然而和下午一樣,江楓這話的作用,似乎只限于通知他而非征求意見,陳與眠正搖着頭,手腕已經被握住了。
江楓掀掉下午貼上的創可貼,用棉簽蘸着碘伏給傷口消毒。
“......謝謝。”陳與眠說。
“沒話可說了嗎?”江楓笑了一聲,手上的動作卻沒停,消完毒撕開包裝紙,重新為傷口覆上一張創口貼。
“......說什麽?”
江楓又笑了一聲,他的笑聲輕松明快,使人聯想到晨光熹微中高站枝頭梳理羽毛的鳥兒,但是江南的雨水又多又重,打了尾羽,這笑聲也像沾染了氣息,變得濕熱。
他已經将創口貼齊整地貼在傷口上,但他的手卻沒有離開,而是比剛才的動作更輕地覆在陳與眠的手背上。
“說你教給我的戀愛秘籍——适當的肢體接觸會加深好感,”江楓湊近來,問,“所以,是真的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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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鈴聲震響的那一秒,陳與眠很難說清他到底是失落更多還是慶幸更多一些。
但他猝然收回了手,壓制住狂跳的心髒,也沒注意看聯系人是誰,果斷地劃下了接聽鍵,他的聲音平穩淡定,好像什麽也沒發生似的,說,“喂?”
電話那頭是張婉,張婉劈頭蓋臉的一句:“你為什麽能接電話?你不是在上晚自習嗎?”
陳與眠舉着手機,才想起來他現在身在何處。
他頭痛地按住太陽穴,試圖編個理由找補,張婉卻直截了當道:“你不用想着撒謊,你們班主任都跟我說了。”
電話裏她的聲音聽起來出奇的冷靜,根本聽不出喜怒。
陳與眠擡頭看了一眼江楓,只能說:“嗯。”
“你現在在哪裏?”
“......同學家。”
“哪個同學?”
“.......”
“江楓是吧?”張婉說——疑問的句式,陳述的語氣。
“嗯。”
“地址發我,我去接你。”
“......不用,”陳與眠說,“我現在回家。”
“好,我就在家裏等你,現在是7:47.”
張婉挂斷了電話。
陳與眠反複舒氣,試圖讓壓着心口的那塊巨石稍稍松松勁兒,能給他一點喘息的空間和時間——但很明顯,作用并不大。
他瞟了一眼手機屏幕上的時間——7:49。
“麻煩你,送我回去?”陳與眠對江楓說。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很平靜地向江楓敘述這一請求。
江楓起身去拿車鑰匙:“走吧。”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倒灌似的傾注進這個城市的每一條街巷中,街上車燈彙聚成流動的河,在雨幕中明明滅滅。
陳與眠坐在副駕駛室,手心裏握着一個玻璃杯——是江楓出門之前塞進他手中的,一杯溫水,他無意識地啜一口,啜一口,現在已經見底了。
一杯白開水喝完,他的心情莫名地平靜了些,他回想起江楓那天沒頭沒腦的那句“水甜嗎”,便又開始漫無邊際地發散思緒。
“能聽見嗎?”江楓打破沉默問。
陳與眠意識到江楓在問他助聽器的事,點點頭,“只是輕微的......而且另一只耳朵聽得見。”
“生病導致的?”
陳與眠仍然點頭,“對,發燒。”
江楓見他難得的沒有拒絕交流的意思,便又問:“你現在回去,阿姨那邊能應付的了嗎?”
陳與眠說:“能的。”
江楓聽他說得這麽篤定,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從前面的路況中收回眼,瞥向他,問:“這麽自信?”
陳與眠仰起頭,将玻璃杯中的最後一滴水倒進嘴裏,抿了抿唇,揚起嘴角,露出一個很淡的笑容:“因為明天要念書。”
江楓不解:“嗯?”
“嗯哼,所以為了明天早上我能準時早起,今天晚上我也得準時早睡——在這個前提之下,無論是她的憤怒......恨鐵不成鋼的那股子氣......還是我的感受,我的解釋也好,或者其他什麽別的,”陳與眠頓了頓,“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将偏離主航線的方向糾正,然後争分奪秒,繼續往前走。”
*
陳與眠站在家門口,站了有兩分鐘,才進了家門。
張婉坐在沙發上,聽見聲響,立刻站起身,“回來了?”
陳與眠說:“回來了。”
他走到沙發邊上,将書包擱在一旁,在張婉身邊坐下,仰頭看向站着的張婉,“媽,坐下說吧。”
長久的沉默中,陳與眠聽見張婉的哭聲。
他驀然回神,下意識地蜷起手指,這才發現手中還握着江楓遞給他的玻璃杯。
“媽......”他看向張婉。
張婉坐在沙發的邊緣,雙手捂着臉,頭發披散開,客廳老舊的照明燈散發出昏黃的光,她的發尖呈現出一種黯淡的枯黃色。
細碎的如同嗚咽的哭聲從她的指尖漏出,随窗口吹進來的夜風飄散。
“媽,”陳與眠平靜道,“沒什麽事的話,我先去寫作業了。”
他的一句話像是點燃了張婉情緒的導火索,她倏地站起身,散亂的被淚水打濕的頭發胡亂地粘在臉上,居高臨下地俯視她的兒子,咬牙切齒道:“是誰教你撒謊的?啊?我辛辛苦苦養你,是為了讓你跟我撒謊的?!”
“......對不起。”陳與眠說。他将目光從張婉的臉上移開,越過她神色凄惶而猙獰的臉,落在牆邊的餐桌上。灰蒙蒙的牆壁下,餐桌上一張點綴着新綠花樣的桌布,跳脫又鮮活。
“江楓是吧?我先開始不想說你!上次就是他,這次又是他?小晨有什麽不好的?你跟他高二就是同桌,當了一整年同桌不是挺好的嗎?好端端的,換個江楓,這才當了幾天同桌?啊?你在幹什麽你知道嗎?”張婉哭道,“你高三了!你知不知道你高三了,你要考試的啊陳與眠!你要高考你知不知道!你還有兩個月就要高考的!你清北還念不念啊!?”
陳與眠默然。手中的玻璃杯似乎刻着花樣,他的指尖不斷地摩擦過那些凸起的紋路,以期用機械式的重複動作,緩解逐漸攀升的焦慮感。
“他數學150分,你也150嗎?他不用學習,你也不用是嗎?”
“你有什麽事是比高考更重要的?你現在有什麽事,是值得你浪費時間的?”
“你想過媽媽嗎啊陳與眠!我付出這麽多,就是為了讓你安心學習,讓你什麽都不用操心......所以你把省下來的時間都花在哪裏了?!”
“......”
他的耳邊漸起的轟鳴逼迫得他死死地握住手中的玻璃杯。他看起來不像是握着一個杯子,而更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水堪堪淹到他的下巴處,所以他得踮起腳,掙紮着仰起頭,以期在如大水漫灌的壓力中,獲得一絲喘息的機會。
焦慮值達到最頂峰的時候,他聽見腦子裏有一根弦,清脆地掙斷了。
陳與眠擡起頭,打斷張婉的哭訴,以一種極其冷靜客觀的口吻,說:“考上清北,然後呢?”
張婉被他突如其來的反問弄得怔住了,三兩秒的時間裏,她一言不發。
陳與眠替她說:“然後找個好工作對吧?然後呢,找對象,結婚,生孩子,培養下一代對吧?”
張婉已經回神,可能是受陳與眠那種超乎尋常的冷靜狀态的影響,她也從那種發洩情緒的崩潰狀态中緩過來了一些,抹着眼淚,點頭說:“對啊,不然呢,媽媽不就希望你好嗎?”
在張婉又漸起的控訴似的嗚咽聲中,陳與眠定定地看向她的臉,揚起一個不合時宜到令人生畏的笑,說:“如果我說,我過不了這樣的日子呢?”
“什麽?”
“那如果這條路所付出的代價是每天晚上接連不斷的噩夢,夢到身處考場,收卷的鈴聲響起,卻拿不起筆呢?”
如果一聽到考試的字眼就手腳冰涼、頭痛欲裂呢?如果說面對試卷上鮮紅的叉,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訂正錯題、以求進步,而是強烈的自毀欲望呢?
如果說,十八歲的少年擡頭看見盛夏傍晚的天空,漫天雲霞色,卻毫無半分壯志、只覺四顧心茫然呢?
如果,如果說他覺得一切都毫無意義呢?
“......”
張婉後來說了什麽,陳與眠什麽也沒聽見。他覺得頭痛得厲害,耳鳴到近乎失聰,仿佛有一千只蜂在他的耳道裏起舞,他匆匆地洗漱完,沒有再翻書,從維生素瓶裏倒出藥片,顫抖着手咽下,進而陷入一種昏迷似的沉睡中。
第二天上午的課,陳與眠上得昏昏沉沉,江楓問他,他只是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沒想到,上午第三節英語課上到一半,窗戶被敲響。
陳與眠還處于一種游離狀态中,猛然聽見敲窗聲,還以為聽錯了。他愕然轉頭,看見老闫的臉。
老闫隔着窗戶沖他比了個口型:出來。
陳與眠心下一緊,困倦感消失殆盡,感覺手腳冰涼。
他站起身,江楓也正看見老闫了窗外的老闫,老闫沖他同樣道:出來。
“......”
兩人一塊兒,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中走出了班級。
老闫沖他倆擺擺手:“過來。”
陳與眠的腳步頓在原地,心中有一種極其不好的預感,不受控制地死死拽了把江楓的外套。
江楓低頭:“怎麽了?”
陳與眠又驀然放手,“......抱歉。”
“還好嗎?”江楓問。
陳與眠搖頭。
走到辦公室門口的一瞬間,視線穿過窗戶,他看到站在老闫工位旁邊的張婉。
她一襲淺綠色連衣裙,高高紮起的長發,一雙款式簡約的黑色啞面高跟鞋,她看起來清爽幹練,正跟英語老師王慧聊着什麽,辦公室裏談笑風生。
江楓跟在他身後,幾乎和陳與眠同一時間看見了張婉。
老闫推開辦公室的門走進去。
在同一瞬,江楓重重握住陳與眠的手,又迅速放開,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聽的到的聲音說:“沒關系,我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