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章

第 74 章

二人跟着大部隊,踩着氣勢恢宏的跑操進行曲往操場上走,衛清慢他們一步,挨着江楓,對于這種不合理的跑操制度進行全方位、多角度的批判。

在走過連廊轉角處的時候,迎面跑來的女孩子,和陳與眠擦肩而過,撞得陳與眠向後趔趄了一步。

“小心。”江楓将他往身邊拉了一把。

“沒事,”陳與眠搖頭,扭頭往後看,順着女孩子跑過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她逆着人流往連廊深處跑,只看得見一個圓圓的紮着馬尾的後腦勺。

“嗨,可能逃跑操吧,“衛清也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好多嬌滴滴的女孩子,一個月三十天都不舒服,躲廁所裏,不去跑操的。”

陳與眠點了點頭。

在他收回視線的前一秒,即将淹沒在人群中的那個女孩兒,卻驀地回頭,望了他一眼。

是張奕霖。

雙目圓睜、滿臉淚水、神情凄惶的張奕霖。

“怎麽了?”江楓迅速注意到他微微蹙起的眉頭,低聲問。

陳與眠動作遲緩地搖搖頭,收回視線,順着人潮向前走了兩步,卻又定在原地,拉過旁邊的衛清,“你跟老闫說,我不舒服,請個假。”

衛清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陳與眠擡腿就往女孩兒消失的方向追去。

江楓也拉了一把茫茫然的衛清:“跟老闫說,我也不舒服。”

衛清原地一蹦三尺高,神情激憤、罵罵咧咧:“你倆一塊兒請病假用腳趾頭想想就沒好事兒!老闫能信就有鬼了!!”

江楓邊追陳與眠邊擡手揮了揮,回頭高聲喊:“那就說我見義勇為去了!”

衛清:“?”

江楓在人群中穿行,迅速追上陳與眠,腳下的步子沒停,順手将他被擠亂的衛衣的帽子理正。

“......不用跟着我。”陳與眠側過臉,看了他一眼。

“只許你逃跑操不許我逃?”江楓挑了挑眉梢,眼角流露出一點揶揄之意。

陳與眠不答,視線平平地打向連廊盡頭,張奕霖的背影在逐漸稀疏的人群中,變得極好辨認。

“她要去哪兒?”江楓問。

“不清楚。”陳與眠搖頭。

跑操進行曲激烈地響徹整個教學樓,樓裏的學生已經走得差不多了,每層樓走廊盡頭的廁所裏,都躲着不少不願去跑操的學生,班級裏還有零零散散幾個請病假的學生。

陳與眠和江楓跟在張奕霖身後,從一樓的南邊繞到北邊,走上臺階,又從二樓的北邊繞到了最南邊。

“她好像,沒有目的地?”江楓和陳與眠并肩而行,側過臉低聲疑問道。

“......好像是。”陳與眠點頭。

倆人就這麽不遠不近地跟着,從南到北又從北到難,從高三的教學樓一直跟到了高一的教學樓,又跟到了實驗樓,從一樓跟到了六樓。

實驗樓共六層,每層三間實驗室,供選考物理和化學的學生做實驗,平常實驗室的門都鎖着,人跡罕至。但這幢樓的地理位置絕佳,是離操場最近的一幢樓,站在實驗樓六樓的走廊盡頭,從上往下放眼望去,紅色的塑膠跑道和毗鄰跑道的籃球場、排球場都一覽無餘。

張奕霖就這麽站在那個最佳觀景角度,怔怔地往下望。

陳與眠和江楓站在走廊另一端的樓梯口,掩在牆體後,遠遠地望着她。

江楓順勢攬住他,下巴自然而然地擱在他的肩膀,臉蹭上他的耳廓,倆人視線交疊地一塊兒往那兒看。

“她看風景,”江楓悄聲說,“你看什麽呢?”

“......你看什麽我就看什麽。”

“那不一樣,我看老婆,”江楓振振有詞。

陳與眠耳廓紅起來,嘴上冷言冷語:“江楓,你最好謹言慎行。”

江楓立刻軟了語調,但很明顯的仍然是調笑的腔調:“對不起,那......”

“看我的男朋友。”

陳與眠沒作聲。

江楓便得寸進尺,伸手別過他的下巴就要親,陳與眠沒躲。

在将要接吻的間隙,他眼角的餘光又像走廊的另一端望過去。

“江楓!”

陳與眠下意識攥上江楓的袖口,瞳孔因驚吓和緊張而瞬間放大,連帶着尾音都在顫抖。

“嗯?”江楓放開他,擡了擡眼皮,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

——張奕霖正在翻越走廊的護欄。

“噤聲。”江楓放開他,回握住他的手——陳與眠手心微汗,那點濕潤的觸感,熱熱地傳到他的掌心。

“沒帶手機。”陳與眠說。

“你去喊人,”江楓握了握他的手,低聲道,“我在這裏等。”

“......”陳與眠再次看向連廊盡頭的女孩兒,她一條腿在外,一條腿在內,仍然踩着地,跨坐在欄杆上,發愣地看向遠處的操場。

“來不及,”陳與眠看着坐在欄杆上的女孩子,定了定神,冷靜道,“她随時都有可能跳下去。”

陳與眠說:“我在這裏等,你走——先找老師,然後報警,我在這裏看着。”

江楓皺了皺眉,正要說什麽,走廊的拐角處,閃出兩個身影。

——兩個逃跑操的女孩子,手挽着手,有說有笑地走近。

她們的視線輕飄飄地随冬天早晨裏冷冽的風,四處飄散,沒有目的性地随意看過來——落在了走廊盡頭半個身子已經探出建築外的張奕霖,驚駭地發出一聲尖叫,齊齊愣在原地。

張奕霖聽見了喊聲,雙手抓着護欄,顫巍巍地扭過頭。

她先看見了陳與眠和江楓,然後才看見更遠一點的地方,剛剛發出尖叫的女孩子。

手挽着手的兩個女孩兒,因驚愕而僵站在原地,現下似乎終于回過神來,其中一位個子高一點兒的女孩子拔腿就要走,臉上的震驚和驚恐的神情已經轉換為急切和擔憂。

張奕霖看了她一眼,眼角挂着的淚水已經被寒冷幹燥的冬風吹幹,緊巴巴地撕扯着皮膚,現下又再次從眼眶中湧出熱淚,模糊了視線。

她又望了一眼想要跑去報告老師的女孩子,翻身跨出欄杆。

現在她整個人都已經翻出了建築物,腳踩着欄杆外出露的一道細窄的地面,只剩下兩條胳膊,扶着身後的鐵欄杆,勉強将她挂住。

“站在那兒別動!”陳與眠厲聲道,聲音是和冬天的晨風一樣幹冷而生硬的質地。

女孩子被身後的聲音震得愣神,腳下的步子放慢,回頭望過來。

“我讓你站在那兒別動!”陳與眠聲嘶力竭道,“過來!”

餘光中,陳與眠瞥了一眼張奕霖,她的動作也停滞住,似乎是被這邊的動作吸引,視線朝這邊看過來。

那個正在向前跑的女孩子轉過身來,雙眼裏也瞬間蓄滿了眼淚,怔怔地站在原地。

“回來,在這兒站着。”陳與眠說。

張奕霖看着她們。

女孩子忍着飄灑的淚水,站在那兒,似乎掙紮了片刻,還是選擇走了回來,重新挽起還愣在原地的另一個女孩兒的手臂。

“張奕霖,”陳與眠打起精神,扯出一個笑容,望向走廊盡頭的女孩子,“現在沒有人去報告老師,你能先不跳嗎?”

陳與眠說:“商量一下,晚點再跳成嗎?”

張奕霖沉默,雙手抓着欄杆,和陳與眠對視,只是大顆大顆湧出的淚水模糊了視線,梗住了喉嚨。

“你之前幫過我,”陳與眠說,“為什麽幫我?”

張奕霖沉默着,在風裏,不遠處的操場上旗幟獵獵作響,她的被包裹在校服外套下的身體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畏懼而大幅度地抖動。

“是因為你喜歡我嗎?”陳與眠說,“可能部分原因是,對吧?”

陳與眠站在原地,并沒有趁機緩慢地挪動步子,就這麽定定地站着,聲線平穩,似乎聽不出任何起伏。

江楓站在他身後,雙手搭住他的肩膀,毫無保留地感受到他不停顫抖的身軀。

“但還有大部分原因,”陳與眠說,“是因為你覺得施興晨做的不對。”

“你覺得因為學習,因為排名,因為競争就去損害其他人的利益是不對的,”陳與眠說,“我說的對嗎?”

在冷風中,迎着已經升至半空的朝陽,陳與眠看見張奕霖遲緩地、小幅度地點了點頭。

“所以,沒那麽重要的,”陳與眠說,“比起成績,排名,比起這些,還有很多東西要更重要一點,比如道德底線,比如友誼,再比如,身體健康?”

陳與眠笑了笑,視線從張奕霖身上移開,轉而側過頭,和江楓交談,“好像還有很多,你覺得呢,江楓?”

“嗯哼,”江楓點頭,“對我來說,可能睡眠比較重要?”

“嗯,”陳與眠再次看向張奕霖,“都沒問題,這些都沒問題。你覺得呢,奕霖?”

張奕霖仍然沉默着,她張了張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但很明顯,她在聽。

于是陳與眠微笑着直視張奕霖的眼睛,“我看起來好像很開心對嗎?因為考了439分,所以看起來,我考上一個理想大學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他頓了頓,等待着張奕霖的回答。

女孩子的目光中閃過一縷痛苦的神色,痛苦的熱淚再次奪眶而出。

她點了點頭。

陳與眠說:“但我是重度焦慮和中度抑郁症患者。”

他笑了笑,“很難相信?要看我的就診單嗎?”

“很痛苦,手抖,心慌,頭痛,失眠,反胃,”陳與眠自嘲地笑了笑,然後看向張奕霖,語氣極其認真,“我有無數次,也想去死。”

“跳下去就好了,”陳與眠說,“我也會想,跳下去就什麽都不用考慮了。”

“很多次,真的有很多次,”陳與眠聳了聳肩。

“那你為什麽沒去死?”

寒風中,終于傳來了女孩子的聲音。

她似乎又迅速察覺到措辭不當,臉上再次閃過痛苦的神色,“對不起。”

“沒關系,”陳與眠笑了笑,“你想說什麽都沒問題。”

他說;“可能......因為我覺得人要自私一點。我開始慢慢意識到,成績,排名,這些東西的意義,不在于獲得誇獎,而在于我從中獲得對于自我價值的認同以及快樂,但是如果我也從和友誼、從吃飯睡覺、從其他很多很多事獲得快樂的話,我并不覺得這兩種快樂有什麽區別。

“我不知道你的家長是不是也這樣,我媽,”陳與眠嘆了口氣,苦澀道,“除了我的成績之外,她覺得我的一切感受以及她的一切,都得靠邊站。

“你媽媽也這樣嗎?”陳與眠問。

張奕霖淚眼模糊,快速地搖頭,小聲但很堅定,“我媽媽不是這樣的。”

她說:“我爸爸媽媽都很好的。”

“啊,”陳與眠點頭,給予她一個贊許的、鼓勵似的笑容,“那很好。”

洶湧的淚水卻再次侵占她的眼眶:“但是他們太好了,我太差勁了,我覺得很對不起他們。”

“他們對你有要求嗎?”

女孩子急切地搖頭。

“不是的,”陳與眠說,“他們對你的要求是——你得快樂。”

“很難對嗎?”陳與眠問。

眼淚在風中飄灑,冰冷的風刮着臉,激得她湧出更多的淚。

陳與眠說:“對于我來說,很難。”

“——但我覺得很有意思,”陳與眠說,“而且和學習一樣,是一件有技巧性的事。”

“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自己的情緒上,更自私一點,更少地關注別人的想法......這些都是需要不斷地學習和鍛煉強化的事。

“——你想試試嗎?很有難度,但我覺得你有能力做到。”

張奕霖沒有回答,她仍然緊緊地握着身後的欄杆,上半身艱難地轉過來使她能夠和陳與眠對話,在風中搖擺的身體看起來搖搖欲墜。

但她臉上那種決絕的凄惶開始搖擺不定,摻雜進了一點猶疑徘徊的痛苦。

“嗯哼,”陳與眠說,“以你的能力,為什麽要選擇一條最簡單最輕松的路呢?”

他往旁邊走了一步,雙手抓住離他最近的欄杆,用力晃了晃,确認沒有松動之後,雙手把着欄杆,擡腿側身翻出了欄杆。

“退後。”

他厲聲對江楓道。

江楓已經邁開的步子,滞在原地,擡了擡眼皮,靜靜地注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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