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89
非洲,位于東半球西部。
這裏有着廣闊的高原和望不盡的沙塵, 昏沉的天空之下, 這裏還有肆意奔騰的雄獅獵豹。
溫時爾來這裏三個月了, 她加入的無國界醫生組織常年駐紮在非洲。
因為這裏還有随時都可能爆發的瘧疾和瘟疫, 每年在這個國家因為瘟疫去世的人高達數萬。
這裏落後貧窮, 大街小巷之中随時可見衣不蔽體的小孩。
他們年幼無知,可那雙黑白通透的眼睛裏卻充滿了這個世界的恐懼。
有了上頓沒有下頓的生活,時而發動的暴|亂, 都讓他們在這個本該享受學堂之樂的年紀, 不得已為了生存而茍且。
在非洲的三個月裏,溫時爾經歷了三次暴|亂,其中一次,她和醫療隊裏的一位成員就被困在危險區裏。
她們在那裏煎熬了三日之久, 最後因為非洲政府軍隊的出動,才得以獲救。
這裏的生活枯燥且危險,卻也給她平淡如水的生活裏平添了許多不可知的挑戰。
她也在這裏見到了許多獨一無二的風景。
夏日黃昏,一望無際的荒原裏,一輪紅日緩緩降至地平線, 大地被曬成鎏金色,天地萬物都變得溫柔。
溫時爾有幸碰見過一次動物大遷徙。
廣袤無垠的東非大草原上, 數以百萬的野生動物氣勢磅礴地越過馬拉河,從坦桑尼亞的塞倫蓋地草原遷徙到肯尼亞境內的馬賽馬拉草原。
蹄聲飛揚, 所到之處, 聲勢浩大。
這是溫時爾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生活。
她的家鄉在中國的南部。
那裏有走不完的溫柔水鄉, 聽不盡的唔哝軟語,錯落層疊的青瓦白牆,狹窄的平原。
而這些都不是她所想要的。
她向往的是站在群山之巅俯瞰浮生萬物,在廣袤無垠的大草原随風遨游,在璀璨星空之下肆意奔跑。
不受拘束,自由自在。
所幸,她做到了。
六月,是非洲東部的雨季,暴雨連綿,雨點如排山倒海之勢從遠處壓下來,來勢洶洶。
溫時爾的團隊因為這場暴雨被困在肯尼亞的首都內羅畢。
他們在這裏停留的時間太長,隊裏已經沒有多少資金,儲備糧食也因為這場暴雨逐漸耗盡。
為了不讓團隊陷入彈盡糧絕的困境,溫時爾提出去和當地的政府溝通一下,用他們的資源換取短期的糧食支持。
這個提議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認同。
第二天一早,溫時爾和幾個隊員向當地居民借用農車,親自驅車前往市政|府。
天空依舊下着雨,破舊的車子走在路上,雨水從縫隙裏刮進來,帶着絲絲涼意。
到達市政府,經過一番談判之後,他們得到了當地政府的支持,沒曾想,在回程的路上遇上了麻煩。
接連幾日的大雨,将搖搖欲墜的山體沖刷,一小波洪流從天而降,将他們困在了路上。
幸運的是,車上的人都只是受了點擦傷。
坐在前排溫時爾稍微嚴重些,司機急剎時她沒坐穩,腦袋磕到了前面,破了皮,冒了點血出來。
只不過這些都不是關鍵。
關鍵是,他們現在被困在這裏,車外是連綿的大雨和随時都有可能崩塌的山體。
山區信號差,他們帶出來的無線電又遲遲聯系不上其他隊員。
随着漸漸暗下來的天色,車廂裏亮起了燈,照亮了每個人臉上隐隐的擔憂和恐慌。
溫時爾摸出信號微弱的手機,不停的點亮和關閉屏幕,心裏有些急躁和不安。
雨季的夜晚,氣溫漸漸降低,車廂裏有人小聲的說了句話,“我們會不會死在這裏?”
沒有人回答。
坐在前排的溫時爾睜開了眼,打開身側的窗戶,伸出手,雨已經停了,路旁的枝葉落了一滴水在她手心裏。
她攥緊了,推開車門走下去。緊接着,車廂裏的人都走了出去,大家似乎都覺得呆在那一方小天地裏,太過壓抑。
雨後的夜空,繁星密布。
一點也沒有之前大雨連綿的模樣,這裏的天空很低,低到似乎伸手就能抓住星星。
溫時爾閉着眼,仰起頭,張開懷抱去感受這一刻的所有。
這是前所未有的感覺,生死之際的浪漫。
突然間,寂靜之中傳來一道驚呼。
“啊!有車有車來了!”隊裏有個男孩子為了尋找信號,爬到了車頂上,陰差陽錯間看到了幾輛大卡正在往這裏駛來。
他拼命的呼喊,“這裏!我們在這裏啊!”
“李炀你別喊了!小心引起崩塌!”有人提醒了句。
男孩站在車頂,不好意思的揉揉腦袋,沒說話,卻打開了手電筒,遠遠的晃動着。
其他人也都爬上了車頂。
這裏的動靜很快引起了大卡車裏的人注意。
為首的卡車停了下來,坐在副駕上的人下了車,小跑着往後面一輛車走過去,似乎是在向上級報告。
過了會,從後面的卡車裏下來一個男人。
他往前走了幾步,接過士兵遞來的手電筒往這裏一掃,轉身下了命令:“趙一杭。”
“到!”
“帶幾個人去前面看看。”
“是!”
名叫趙一杭的男人迅速帶着人摸黑走了過去,幾分鐘後,又迅速折返回來,“報告,前方山體塌方,有七名中國公民被困在裏面,根據他們所說,他們是駐紮在非洲的無國界組織的成員,因大雨困在肯尼亞,此趟是前往市政府尋求幫助,回程路上遇到塌方,被困在這裏已經有八個小時了。”
徐培風斂了斂眸,回身從車裏拿手機,給大使館打了電話,确認無國界組織是否駐非。
接着又給非洲無國界組織的領隊打了電話,得到确切信息之後才下達了救援行動,“一隊二隊三隊,安排人員清除路障,醫療隊做好接收傷員準備。”
“是!”
救援行動迅速展開。
徐培風擡手戴上作訓帽,跟着隊伍走上前去。
半個小時後,堆積在山路的上的石塊被清理幹淨,困在裏面的人激動的眼淚都流了出來。
劫後餘生,卻依舊令人心有餘悸。
部隊的醫療組過來詢問他們說是否有傷員,有人提了句,“有一個,我們有個小妹妹腦袋磕到了。”
說着話,這人往後一喊,“溫時爾!你腦袋剛才不是磕破了嗎,快過來處理一下,別感染了。”
原先已經準備回車上的徐培風腳步一停,站在暗處,看見一道身影從人群後面走出來。
來人穿着寬松的白色T恤和一條洗的發白的牛仔褲,頭發也從稀奇古怪的顏色變成最簡單的黑長直,随便紮在腦後。
白淨的額頭上一道明顯的傷痕,似乎是已經結了血痂,看起來觸目驚心。
一年前的驚鴻一瞥,到如今的他鄉遇故知。
徐培風看着那道身影,低頭淡淡的笑了聲。他找來趙一杭,交代道:“等會清理完路障,讓他們幾個跟我們車走。”
“可是他們跟我們不順路啊。”
“我們是軍人。”徐培風低頭捋着衣袖,“軍人的義務之一就是熱愛人民,保護人民。”
“……是!”
就這樣,溫時爾他們一行人坐上了最後一輛大卡,等把他們送到住處,已經是淩晨了。
領隊和其他成員跑去跟部隊的人道謝。
溫時爾最後一個從車裏下來,一天的奔波勞累和擔心受怕,已經快要耗盡她全部的精力。
她沒有過去,感謝這玩意給他們做就行了。
溫時爾邊往回走邊打着哈欠,腦門上一陣一陣突突的疼,在她身後的人群裏,徐培風坐在車裏,從後視鏡裏看着她的身影消失。
……
溫時爾回去睡了一覺。
這一覺睡得不怎麽踏實,一覺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腦袋昏沉沉的,她從随身的包裏翻出體溫計一量,三十九度。
發燒了。
同屋的小姑娘看她怏怏的躺在床上,給她倒了杯水,摳了兩顆藥放在一旁,“小溫,你吃點藥再睡吧。”
溫時爾嗯了聲,坐起來喝了口熱水,緩了會之後把藥和着水吃了,裹着毯子躺在床上又睡着了。
再醒來的時候,卻不是在住處。
耳邊是不熟悉的說話聲,眼前是陌生的環境,溫時爾陡然驚醒,猛地坐起來時,差點把旁邊的架子挂倒。
護士從旁邊跑過來,說着不怎麽地道的中文,“你不要亂動,你傷口感染,高燒引發了瘧疾。”
溫時爾還沒怎麽清醒,啞聲詢問道,“我怎麽在這裏?”
“你朋友送你過來的。”護士一笑,“一個很酷的中國軍人。”
“那他人呢?”
“在那裏。”護士給她指了下走廊。
一道修長的身影站在那裏,身上穿着軍綠色的常服。他正在接電話,一只胳膊壓着窗沿,背脊的線條挺拔。
徐培風。
溫時爾的腦袋裏突然冒出這個名字。
似是察覺到什麽,徐培風扭頭朝這邊看了過來,對上溫時爾還有些迷茫的眼神,他收回視線,不知道對着電話那邊說了什麽,而後收起手機,朝病房這邊走了過來。
她剛剛動作太猛,針頭有些回血,護士給她處理了下,出門時徐培風問了句,“她現在怎麽樣?”
“燒已經退了,其他的等會要醫生來看了才知道。”
“好的,謝謝。”
護士走了出去,徐培風搬了椅子坐到床邊,“感覺怎麽樣?”
“一般吧。”溫時爾揉了揉頭發,遲緩的反射弧回過神,“昨晚的軍隊是你們?”
“嗯。”
“謝謝。”
徐培風笑了笑,“這兩個字昨晚你們隊裏的人已經說過很多回了,你可以說點別的。”
“Thank you very much.”
“……”
溫時爾擡眸對上徐培風的視線,唇角一彎,頰邊露出一個不怎麽明顯的梨渦,“很高興在這裏見到你。”
“我也是。”
溫時爾生病的那段時間,她的組織跟着部隊一同去了趟非洲南部,而她則被徐培風帶到部隊,由軍醫負責照看。
徐培風平時忙,但早晚都會來看看她的情況,次數多了,難免引人猜測,溫時爾旁敲側擊提過幾次。
他倒像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照舊早晚過來一趟。
溫時爾也懶得管了。
七月初,溫時爾的組織從非洲南部回來,準備去往其他國家。
臨走前一晚,部隊替她們辦了歡送會。
溫時爾隔着人群朝坐在對面的徐培風舉起酒杯,紅唇微動,徐培風看清她說的是再見兩字。
他端起酒杯回敬。
兩人遙遙相望,誰都沒有戳破最後一層窗戶紙。
第二天一早,溫時爾坐上前往烏茲別克斯坦的飛機。
這一別,就是四年。
二零一五年。
溫時爾跟随組織前往哈薩克斯坦,支援當地的無國界組織,在那裏,她碰見了和導師來這裏實地考察的林疏星。
可沒想到三個月之後,哈薩克反政府突然發動暴|亂,他們所有人都被困在哈薩克的危險地帶。
幸運的是,大使館救援及時。
被救出之後,林疏星跟随導師回了國,而溫時爾和組織則留在當地,跟随當地的無國界組織支援部隊的醫療隊。
這一場暴|亂來的突然而猛烈。
年幼的人體炸|彈,死傷無數的政府人員,還有更多的無辜而不幸的人。
暴|亂之後,緊跟着的是屍體的處理不當而引起的瘟疫。
溫時爾和幾個前線支援的醫生在救治病人過程中不幸染上瘟疫,被部隊送往了隔離區。
瘟疫不比其他,傷亡更加慘重,兩方迅速停戰,為了整個哈薩克人民的生命而為之努力。
在隔離區的第五天。
溫時爾出現了其他情況,高燒咳血,長時間的昏迷不醒,都讓她的身體機能在急速下降。
她擔心自己活不下來,讓護士拿來了紙和筆,趁着意識清醒的時候給父母寫了封信。
夜深人靜的時候,溫時爾猛然驚醒,從床頭翻出紙和筆,匆匆寫下一句話,沒有署名寫給誰。
她把這封信壓在枕頭底下,又沉沉的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隔離病房裏多了個人。
溫時爾這時候已經很虛弱了,唯有一雙眼睛,依舊明亮如炬,看着徐培風的時候,更亮了。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笑容,“你怎麽在這裏?”
徐培風原本在非洲出任務,聽聞哈薩克暴發瘟疫,出于習慣,派人去查了下她的近況。
沒想到一查,還真出了事。
他匆匆聯系了國內的關于戰事瘟疫研究項目的教授,又連夜坐直升機飛來哈薩克。
到這裏已經是後半夜,他被軍醫要求穿上防護服,消毒了三遍才給放進來。
進來的時候,溫時爾已經睡着了,呼吸很低,不湊近聽,似乎都快要聽不見了。
徐培風就這麽坐到了天亮,等到她開口跟他說話。
他輕滾喉結,潤了潤發澀的嗓子,“沒事,過來看看。”
溫時爾眼睛眨了眨,“我們好長時間沒見了吧。”
“嗯。”
溫時爾動了動身體,低垂着腦袋,聲音壓得很低,“以後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了……”
徐培風眼眶一紅,低頭,握住她的手,“會見的。”
溫時爾沒說話,側身将壓在枕頭底下的信封拿出來,“我原本還想着寄給你,既然你來了,就當面交給你吧。”
徐培風接了過來,欲拆開,溫時爾攥住他的手,“等過段時間再看,等我——”
下面一句她沒有說了。
徐培風反握住她的手,接了話,“行,那我等你好了之後再看。”
溫時爾偏過頭,一滴淚順着滴進枕頭裏。
第十天,國內那邊傳來消息。
——國內藥物研究所已經研制出關于抵抗此次戰事瘟疫新型藥。
這是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但同時也是個令人擔憂的消息。
新型藥就意味着這是以前沒有的,也只是在動物身上做過實驗,并沒有真正用到人的身上。
這無疑讓人有些望而卻步,沒有人願意讓自己的親人去實驗,一時間局面又陷入了僵持之中。
呆在隔離病房裏的溫時爾聽到護士提及這件事,等晚上徐培風過來時,提出自己願意去當第一個人。
“反正怎麽樣都是一個結局,試一試還有機會,你說呢?”溫時爾碰了碰徐培風的手背。
徐培風沒說話。
溫時爾繼續撓他的手背,試圖去說服他,“我是個醫生,我有責任去做這樣的事情。”
“這不是你的責任。”徐培風攥住她的手,目光沉沉,“我答應你,讓你去試藥,你也要答應我,要好好的。”
“行。”
新型藥已經送到哈薩克,溫時爾被帶到另一間病房,做完一切常規檢查之後,被醫生扶到了手術臺上。
“這個過程可能會有點難受,如果受不了,可以叫出來,也可以喊停止。”醫生很溫和,“沒關系的,做不到也沒關系的。”
溫時爾笑了笑,目光透過病房的那一扇小窗看到站在外面的徐培風,點了點頭,“好。”
試藥開始。
溫時爾被蒙上了眼睛,黑暗的環境裏,她的手突然被人攥住了,溫熱而熟悉的感覺。
她知道是誰。
藥效漸漸起作用,溫時爾的意識有些渙散。
在一片昏沉中,她想,如果這一次能夠活下來,她一定要回去看望父母,去見一見老朋友。
去好好喜歡他。
一個月後。
哈薩克的瘟疫警報被解除,陰霾散開,往日死氣沉沉的老城區恢複了以往的熱鬧。
軍隊駐紮在老城郊外的隔離區被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灰燼也被|幹沙掩埋,那些無辜逝去的人,哈薩克政府也都做好了後事安排工作。
中國的無國界醫生組織也準備起航返程。
溫時爾大病初愈,行李都是徐培風幫着收拾的。
臨走前,徐培風拿着當初的那封信找到她,兩人坐在斷壁殘垣的廢墟之中看星星。
徐培風拆開信,不長,就一句話。
“我不知道要怎麽和生活中無法失去的人說再見,所以我連再見都沒有說就離開了。”
溫時爾不知道他看完信是什麽感覺,只是那個時候自己覺得自己抗不過去了,對于他總是遺憾,所以就寫下了這句話。
徐培風把信又折好放進了口袋裏,垂眸看着地上兩道靠得很近的人影,“你們下一站去哪?”
“不知道呢,跟着組織走。”
他突然說,“去非洲吧。”
“為什麽?”
徐培風偏頭看着她,“那裏有連綿的群山,每年都會有的動物大遷徙,還有廣袤無垠的大草原。”
溫時爾笑了笑,“這些我都看過了。”
徐培風依舊看着她,嘴角噙着的笑意愈來愈深,聲音像是被夏日的晚風籠罩,溫溫柔柔。
“最重要的是,那裏有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