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019
尤悠的一生其實過得很平淡,雖然她總是不開心,總會覺得壓抑甚至痛苦,但是她也明白自己其實是沒有怎麽吃過苦的,她所有痛苦的來源只是得不到想要的重視和愛。
而穿越之後,長榆的偏愛很大程度彌補了這一塊的缺失。
她從來不知道在這個世界的某一個角落,在她不知道的這個地方,會有這樣一群人。
回到王府後,尤悠在房間裏宅了好多天,一直沒有出門,即使是覺得她在房間裏睡懶覺的何燕也忍不住擔心起來。
“師妹?”何燕走進來,“你這幾天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情?”
尤悠還是那副蔫蔫的表情,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地看着窗外。
侍女有點擔憂地上前解釋:“小姐幾天前回來就一直是這個樣子了,不吃飯也不睡覺一直趴在這桌子上看着窗外。”
即使現在侍女當着她的面說這話,尤悠也還是一動不動的,就跟靈魂出竅了一樣。
何燕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窗外是一片開得正豔的花,深深淺淺的紅色堆積在一起美得像一幅畫。
但是也沒有什麽特別的。
她低頭沉思了一會,起身出去,出了院子後她就給小師弟傳音,問他知不知道尤悠的事情。
很快,傳音玉簡傳來小師弟清冷的聲音。
“知道。”
秦宥最近也很苦惱,小徒弟不吃不喝的好幾天了,他愁得頭發都要掉下來了,他也看出來了尤悠的心結,回府後就進了皇宮,和他名義上那位皇帝侄子讨論了一下,莳花管當晚就被查封了,連帶着那條胡同巷子的女子都被贈了金後再遣送離開。
但是似乎這只是治标不治本,尤悠聽到這個消息只是轉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又繼續保持那個樣子不動了。
秦宥也就明白了,她确實在意這個問題,但是這個問題他的做法解決不了,或者說他的方法不能讓她滿意。
所以何燕一來問,他就言簡意赅地把前幾天的事情都說了一遍。
何燕幾乎是馬上就看出來了問題的症結所在,幻境裏那些年的皇帝她也不是白當的,方法她有,只是以她現在的身份卻是做不到的。
她也很坦誠,開門見山地問:“師弟,你在皇帝面前的話語權能有多少?”
聞弦歌而知雅意,秦宥盯着她,幾乎是毫無猶豫,“你想做什麽都可以。”
他語氣篤定,明明是再放肆不過的話,何燕卻毫不懷疑,她松了一口氣,“那就麻煩你帶我一起進一趟宮。”
“好。”
這一進宮就是整整三天三夜,從一開始只有何燕和皇帝兩個人在激烈探讨着,到後面內閣大臣也加入進來,贊成的、反對的、認為可取卻又覺得過于激進的,大家各持己見據理力争。
直到第四天的黎明剛剛破曉,這一場争論才終于落下帷幕。
何燕是修仙之人,短短三天三夜對她來說并不算什麽,走出議政殿的時候她還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樣,而跟在她身後出來的幾個內閣大臣神色萎靡面如菜色,如果不是旁邊的內室扶着都要直接跌坐在地上了。
秦宥看着何燕身上已經成型的功德金光和隐隐的紫氣,也有點沉默起來,這個師侄怕是有大造化啊。
連着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讨論,皇帝也有些扛不住,随便吃了些東西倒頭就睡,再醒來已經是次日,他喊人去宣布恢複停了幾天的早朝,然後在早朝上,內閣首輔就上前提出了他們讨論了幾日的改革方案。
關閉青樓,改造□□。
其實歷任皇帝或多或少都有過禁倡的舉措,但是底下人的陽奉陰違,這事始終是屢禁不止,有些大臣在朝堂上高談闊論大談如何禁倡,背地裏闝倡闝得一擲千金,甚至有些酸腐說出□□是維持社會穩定的工具這種話來。
所以這個改革方法提出來的時候,沒有多少人真的在意,都認為不過是說說做個樣子罷了,即使讓□□回家,左鄰右舍的眼光和輿論都足夠把這些女子再逼回來,而一旦有什麽天災人禍,或者家貧無以為生,該賣女兒的還是會賣女兒。
但何燕到底是何燕,她一眼就看到了問題所在,在議政殿裏打動皇帝和幾個內閣大臣的就是這一點:發展人口,發展勞動力。
即使這個世界比尤悠所在的前世還要廣闊無數倍,人口也要多上很多,但是對于這個世界來說,還是太少了,不管是凡間還是修真界,人真的太少了,邪魔入侵可不分什麽凡間修真界,每年戍守邊疆的将士死得不計其數,凡間如果出現裂縫,基本沒多久一整個小城鎮的人口都會沒掉。
而修真界,大部分也是從凡間吸納新生血液,修士懷孕是難上加難,修為越高的修士越難有孕。
律令發布下來,錦衣衛就四散開來,帶着封條把各大青樓全都封閉起來。
為了避免造成大規模踩踏事件,也為了避免錦衣衛行動的時候抓到某些官員不着衣物地在鬼混造成尴尬,這次行動直接在白天進行,京城裏的各大青樓人員都還在沉睡當中就被抓了起來趕到大廳。
聽到為首的錦衣衛頒布完令旨後,還有人回不過神來,而即使已經理解了意思的也在抗拒,一個龜公甚至在叫嚣着鬧起來要出去,錦衣衛面不改色地橫了一刀,血濺三尺,整個樓裏都瞬間安靜下來。
而類似的事情也在京城各大青樓裏逐一發生着。
殺雞儆猴,先兵後禮,錦衣衛的人在這方面都是個中翹楚。
可到底還是有年輕不知事的女子在輕聲反駁着,尤其是年輕美貌的花魁們,她們在樓裏穿金帶銀吃香喝辣還受盡追捧,并不願意離開這裏。
尤悠是這些天第一次離開房間,前面錦衣衛抓人封門的時候她只是沉默看着,直到此時此刻,看到對面那個花容月貌的女子義正言辭地說着青樓的好處時,她終于說話了。
“你們真的覺得在這裏很好嗎?”她平靜地掃過所有女子,此話一出幾乎一大半的人都低下了頭,最前面一排也是最年青貌美的一衆倒是有些不屑,“自然是好,我們這裏有人伺候着追捧着,想要什麽就有什麽,外面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都未必有我們過的好。”
“對,你們現在看似是過的好。”尤悠點頭,卻又話鋒一轉,“但你們能保證日後也能過得好嗎?你們現在青春年少貌美如花,但是你們又能保證自己能紅多久。”
有些騷亂的人群也安靜下來,尤悠看向後面一排的女子,“你們應該之前也是樓裏的頭牌,是花魁,你們應該更清楚才對。”
她側身讓小鳳仙出來,來之前她特地去找了小鳳仙讓她來幫這個忙,因為她要說的話可能會戳到她的傷疤,但是小鳳仙聽完了她說的話,看着這個以為是公子其實是個姑娘的恩人,含着淚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
衆人看到這個憔悴蒼老的女人都有點茫然,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尤悠沒有什麽文采,所以說的話都很直白簡單,“我身邊這位也是昔日的花魁,她......”
小鳳仙打斷了她的話,“恩人,讓我自己來說可以嗎?”
尤悠愣了一下,盯着她的眼睛确認,語氣關切,“你确定要自己來嗎?”
小鳳仙低頭溫柔笑了一下,縱然臉上滿是皺紋褶子,也讓人依稀窺見她當年的風采,“嗯,我來說更合适一些。”
小鳳仙幾乎是把自己整個人的過往和經歷剖開了來說。
她是家裏最小的孩子,八歲那年就被父親賣到了莳花館,因為容色漂亮老鸨就給她好好養着,找人教她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她十四歲那年出閣拍賣初夜拍了五千兩,她在後面那幾年裏受盡追捧,整個京城無人不知她小鳳仙的名號,連無數達官貴人想當她的入幕之賓都不得門路。
直到她十七歲那年,樓裏有了新的花魁,和她當初一樣年輕,卻比她還要貌美多才,她開始掉了一檔。
有一便有二,年老色衰這種事從來不受凡人控制,她很快就從二檔掉到三檔、四檔......直到現在淪落到最低檔的胡同巷子的窯子裏。
從人人追捧到随便什麽人可以踩她一腳不過短短五年,她講自己來了月事想不接客就被龜公押着伺候客人,講一同進來的女子懷了孕還被逼着接客,講那個孩子最後從血液裏流淌出來。
她又掀起衣袖,說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也不知道怎麽的就染上了髒病,給大家展示她手臂上坑坑窪窪的傷疤和有些膿腫的疥瘡,說老鸨擔心她這一身膿瘡接不了客,用烙鐵強勢抹去膿瘡燙平傷口。
她的聲音柔緩,尤悠第一次聽她聲音的時候就有感慨她聲音和面貌的不符,而這種時候,溫柔的嗓音平靜地說着那些慘不忍睹的過往,有種近乎絕望的麻木感。
而随着她的話音落下,死寂也蔓延開來,再不清醒的人也明白,小鳳仙絕對不是個例,她們這裏的所有人,未來也幾乎無一例外會走上這條路來到這個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