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篤家三子

篤家三子

博海放下手中的酒杯,眼神又一次放空,思維似乎再一次回到了記憶裏的舊時代,那個信息沒有那麽發達、手機是個稀罕物、還流行寫信的時代;那個他記憶裏的篤家本應當鮮活的拉着他的手在田野肆意奔跑的時代。

篤君、篤國、篤家是篤老爺子的三個兒子,許是家中男丁太多,也沒個說些女人之間體己話的人,老爺子的妻子一直想要個女兒,可家裏的條件也一般,在懷着篤家的時候,篤老爺子的妻子就盼着肚裏的是個閨女,未曾想,出生了還是個小子。

那個年代,孩子都是放養的,天高地廣,大的帶着小的,漫山遍野的跑,家裏人也沒有那麽操心孩子們的安危,小鎮上都是熟人,不管跑到哪兒,都有人給當家的捎個話,“你家小子跑哪兒去瘋了……”

篤老爺子在部隊裏做些活計,每日也有安排的文化課,篤老爺子寫的一手好字,是個老好人,常常借出自己的筆記供戰友抄錄,在部隊人緣是極好的。篤老爺子的妻子同樣是個古道熱腸,年紀小的稱呼她一聲蘭姨,年紀大些的叫小蘭。蘭姨是個勤快人,和篤老爺子是靠家裏介紹相識的,談不上自由戀愛,家裏定下了,就嫁過去了。算是篤老爺子的福氣,一看到照片上束着兩條麻花辮的蘭姨,篤老爺子就認定陪伴自己一生的女人就是這位了。蘭姨長得好看在她的老家那一片是公認的,年輕的小夥子有不少有意娶蘭姨的,可沒想到蘭姨一嫁就嫁了那麽遠。單就長相,篤老爺子比起蘭姨卻是差了些,但偏偏那身上掩蓋不了的文化人氣質,迷得蘭姨對于家裏安排的這門親事應的果斷。

兩人的日子過得比清貧好一些,但談不上富足。時不時也有正常和摩擦,但蘭姨從未後悔過嫁給篤老爺子。在篤國兩歲的時候,篤老爺子順應上級的任務安排,被調到南方工作。那并非一次普通的調度,任務之艱巨、完成任務的時間之漫長,使得篤老爺子在接受任務後好幾宿沒合眼,最後決定離開了自己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舉家搬遷到南方。

考慮到行程的颠簸和距離,蘭姨把篤君和篤國留在了老家拜托小叔子一家幫忙照看,篤君牽着弟弟看着自己的父母離開,哇哇大哭,最後被自己二叔抱回了屋。

那時候條件差,住的地方也簡陋,篤老爺子忙完工作下班了就協助蘭姨一起打理住的地方,就這樣花費了一年多的時間,住所也稍微像點樣了,蘭姨便和篤老爺子商量着把家裏倆個小子接來。

沒想到篤君竟是連一聲媽都不叫了,賭氣不跟蘭姨走,蘭姨就故意抱起弟弟準備離開,篤君又哇哇大哭,屁颠屁颠的跟着,抓住蘭姨的衣角就不撒手了。

兒子都接到了身邊,生活也慢慢安穩下來,沒過幾年,篤家便出生了。

“這就是你們的弟弟?感覺跟你們長得也不像啊”

“別亂戳!”篤君一巴掌拍開還流着鼻涕的博海的手,博海用袖子蹭了蹭快要流到嘴巴的鼻涕,眼睛有點紅,竟是快要哭出來,“篤國,你哥打我!”

“哥!”篤國扯了扯篤君的手,博海是三人裏最小的,篤君這一巴掌的确像是在欺負人。

篤君看着躺在床上的篤家,對博海說道:“他還小,長大就和我們越來越像了!”

博家和篤家是鄰居,幾個孩子年齡差距也不大,經常一塊兒玩,關系很鐵。篤君作為孩子王經常帶着篤國和博海到處玩,夏天在河裏游泳,冬天鑽草垛睡覺,後來篤家會跑了也總跟着三人瘋。

蘭姨找了一份還算穩定的工作,就是有些忙,有時候還趕不上給孩子們做晚飯,篤家的三個小子有時候會去博海家蹭飯,有時候就靠着大哥篤君熱點兒前一天的剩菜剩飯。三人也沒多麽講究,不管吃什麽,能吃就行,也沒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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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的社會也講法,但總歸還是不太安定。

博海也是因為長輩的工作調動才來到的南方這個小城市,不管是博海還是篤家三兄弟,對于這個城市的本地人而言都是外來人口,而辨別外來人口的最好辦法就是聽口音。

篤君見識過老家的廣闊大地、農田、河流山川,他未曾想過與老家同樣廣袤的南方的這處土地是排外的。

“君哥,我想去溜冰場。”博海放學回來沒顧着寫作業,直接跑到篤家,鬧着篤家大哥帶他去玩。

“南河那邊的溜冰場?”篤君放下筆,有些不安,“你學會這兒的方言了嗎?”

“沒,我覺得不好聽,也不想學。”

“你等我寫完作業,晚點兒篤國和篤家回來了,我們一起去。”

篤君之所以提出這樣的疑問是因為,他跟同學去過一次南河的溜冰場,裏面很多不學無術的混子。沒人說普通話,一說普通話暴露了不是本地人,會被那些霸占了溜冰場的混子趕出來,脾氣差的會動手打人。

這些行為是沒人管的,除非鬧大了,才會有治安的跑來抓抓人,關幾天也就給放了。

“大哥!聽海子說你晚上要帶我們去溜冰場?”篤家表現得異常興奮,雖然他年紀小,但他是三兄弟裏最又活力的一個,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

“帶你們去可以,但你們都把嘴閉上,別開口說話,進去了我們直接玩,誰也別搭理。”篤君交代着,篤家答應的倒是快,那看那興奮的模樣,估計并沒有把篤君的話聽進去。

博海和篤君各騎一輛自行車,分別帶着篤家和篤國。

博海蹬着腳踏,扭頭讓身後的篤家抱緊自己的腰,別摔着了,但篤家根本不聽,一手抓着博海屁股下的自行車座,一手揮着不知什麽時候撿的枝條,試圖戳坐在篤君自行車後座的二哥篤國。

“老三!再鬧以後都別跟我出來了!”篤君吼了篤家一句,篤家這才收了手,保住博海的腰,但也沒扔掉手中的木棍。

篤家知道自家大哥的脾氣,叫他全名、小名、或者別的罵他的詞都不算真生氣,只有叫老三的時候,是真的被他鬧煩了。

“海子,騎穩一點,我差點掉下去。”

博海看了眼戳在自己腰間的木棍“你把這破樹枝扔了去。”

“我不,這麽直,這麽帥,我留着當武器。”

“再戳到我我就把你晃下去,還有,你要叫我海哥。”

“海子。”

從篤家會說話開始,博海就試圖讓篤家叫他海哥,博海是家裏最小的孩子,他從未體驗過當哥哥的感覺,還以為可以從篤家這裏體會到,沒想到篤家一點兒也不乖,跟着他的倆哥哥叫他‘海子’,就是不叫哥。

四人來到了溜冰場門口,遵守着篤君定下的‘啞巴規矩’,緊閉着嘴,跟在篤君身後,被篤君帶進了溜冰場。場內裏面光線很暗,不細看連男女都分不清。

篤君拿來了幾人穿的鞋子,幾人打量了一下坐在換鞋區域的其他人,也都依葫蘆畫瓢穿好了鞋。沒走幾步,篤家就摔了個狗吃屎,但篤家沒氣餒,爬起來看着別人是怎麽滑的,扶着牆一次又一次的嘗試,篤君看着倆弟弟都自己去玩了,讓博海看着點篤家,自己也滑進了場中,他不是第一次來這邊完了,雖說滑的不怎麽樣,但總比博海他們要強。

博海慢吞吞的挪到篤家的旁邊,場內放音樂的聲響很大,他想喊篤家的名字,讓他等一下自己,但又響起篤君說的來這兒了不要随便開口說話,只得揮手示意,試圖讓篤家注意自己。

篤家終于可以保持平衡滑動幾步時,想要炫耀給自己的兩個哥哥看,卻沒找到大哥二哥的身影,就當他想喊自己大哥二哥的名字的時候,被身後的人拉了一把。中心一偏,他就被身後的人帶倒了,頭砸在身後的人肚子上,胳膊卻重重的砸在的結實的地面,疼得他呲牙,有些生氣的想要罵人,一看是博海。

“你拉我做什麽?”

盡管場內的音樂聲大的讓旁人根本聽不見他倆說話,博海還是壓低了音量“你忘記你哥說什麽了?”

“說什麽?”

“說不讓我們在這兒開口說話!”

“憑什麽!”

這句憑什麽,篤家說出口的時候,音量不小。博海看到有人注意到他們,拉着篤家慢慢滑進了人群中。

“拉着滑好像沒那麽容易摔。”篤家突然開口,“怪不得那麽多牽着手滑的。”

和小屁孩篤家不一樣,博海要大這個小屁孩幾歲,他知道那些牽着手滑的大都是情侶,還有滑着滑着就啃一塊兒去的,他也看的明白這些人在幹什麽,但篤家看不明白。

“那倆男的在幹什麽,抱一塊兒站那兒也不滑,還擋路。”

博海把篤家拉開了,沒從那兩個啃在一起的男人身邊滑過。

正當兩人滑的愈發熟練的時候,不知發生了什麽,場內突然出了什麽狀況,吵罵聲愈演愈烈,篤家還想去看熱鬧,卻被博海扯住手臂,拉着往場外走。

“我擔心是我哥跟人家吵起來了!”篤家想要甩開博海的手,卻被博海拉的更緊。

“不管是你大哥還是二哥,都比你有分寸,你別去湊那個熱鬧。”博海強迫篤家換好鞋之後,場內已經發展成群架了。

“大哥!二哥!”篤家朝着滑向他們所在方向的兩人招手,篤家的呼喚聲引起了站在門口抽煙的人的注意。

“你們不是本地人?”

篤君聽到這話,把幾個弟弟攔在身後。

“來玩玩。”

“沒聽說過這兒的規矩?”

篤君沒說話,看着眼前這個高自己半個頭的混子,對方抽着煙,看着篤君帶着的幾個小孩,和那副冷着臉的模樣,将煙頭扔在地上,用腳碾滅。

“玩玩?要不要我先教教你們規矩?”混子招呼了一聲,幾個還在看場內熱鬧的人,先後湊到了混子身邊。不等混子那邊人聚齊,篤君推了幾個弟弟一把。

“跑!”

篤君殿後,挨了一腳,但也沒落對方手裏,場館門口到處扔的是進場內玩的人的鞋子,混子們穿着的溜冰鞋根本不好繞過那些‘障礙物’去追篤君幾人。

騎上車的博海帶着篤家先行一步,篤家在看到大哥坐上了二哥的自行車後座才放了心。

抱緊博海的腰時,摸到了博海別在褲腰上的木棍。

“我的‘劍’!我都不知道扔哪兒了,竟然在你那兒!”

博海得意的一笑:“就知道你小子丢三落四,你去溜冰換鞋的時候,給扔座位上了,我一直別腰裏。”

篤家抽出自己的‘劍’,在空中甩的‘唰唰’聲,定是在幻想自己是大俠,使了幾招絕學劍術。

“這不得叫我聲海哥聽聽?”

“海子!”

篤國聽到後座的大哥抽氣聲,回頭看了一眼:“大哥!你手怎麽了!”

“估計是被踹的那一腳,摔地上的時候崴的。”

篤君手腕處的皮膚被異常突出的骨頭頂的發白,就像是要破皮而出似的,許是錯位了。

“得讓爸媽帶你去醫院!”

“不能跟他們說!”

“那你這樣不行的!”

“老二!”

篤國很聽大哥的話,但還是擔心。

“沒事,我掰一掰就掰回去了。”

篤君不想給父母添麻煩,小弟可以,因為小,父母偏愛小的,老二可以,因為老二嘴甜,讨父母喜歡,但他不行,他是老大,聽話、懂事的老大,木讷、不親近父母的老大,有問題自己解決的老大,出了事自己先扛着的老大。

四人到家時,都有些困倦了,博海跟篤家三兄弟告別後就回屋了,篤家還聽到了博海屋內傳來的挨罵聲,幸災樂禍的笑出了聲,篤君把手插在褲兜裏,倒也沒讓篤家看出什麽問題。

……

天氣轉涼,從街道上傳來的第一聲炮竹聲響起,篤家三兄弟就知道快過年了。

三兄弟沒有人不愛過年,過年他們能吃好多好吃的,還有買炮竹玩的零花錢。

篤老爺子和蘭姨會上街買豬頭肉,還會做很多炸貨,給三兄弟當零嘴吃,篤老爺子廚藝不錯,每一年的年夜飯都會做一大桌子菜,雖然肉菜少,但對于三兄弟來說,豬頭肉已經是頂美味的食物了。

過年期間,篤老爺子和蘭姨對三個孩子管的就更松了,往年篤君把倆弟弟帶出去玩,徹夜不回,篤老爺子都不擔心的,他和蘭姨都清楚篤君是個很有分寸的懂事孩子,也一直把弟弟們照顧的很好,由他帶弟弟們玩,篤老爺子和蘭姨向來放心。

一家人吃完飯,篤君就迫不及待的喊上篤國和篤家,準備出門放炮竹,看到廚房竈臺上的炸好的面食,篤君揣了一口袋,篤國和篤家見狀也笑的賊兮兮的,揣滿了一個兜,三人都知道留另一個兜用來裝炮竹。

這個南方城市很少落雪,篤君經常跟兩個弟弟講述老家冬天的時候的雪會下多麽的大,可其實篤君印象裏的雪景已經是就久遠的記憶了,不過比起對于老家幾乎沒有印象的老二和在這個南方城市出生的老三,他是唯一完整保存了老家的大雪的記憶的人。

“你們跑出來玩都不喊我!”

篤家剛把點好的鞭炮用土掩上,想看看能把土炸多高,就被身後的博海鎖了脖。

“這不是想着你們家團年,也不清楚你爸媽放不放你出來嗎?”篤家作勢要點燃手裏的鞭炮扔向博海,這才掙脫博海的‘鎖喉術’。

三人被篤君帶着從街頭走到巷尾,樹林走到河邊,邊走邊玩着鞭炮,餓了就吃口袋裏的炸好的零嘴,累了就找別人壘好的草垛,一般那些草垛都堆在背風的的位置,往裏一鑽,幹燥還保暖。

篤家的睡相很差,天亮博海醒來的時候,就感覺到篤家的發茬頂着自己的半張臉,再翻身多一點,估計那小子能直接把頭枕到博海臉上去。

篤家的呼吸一下一下的騷動着博海的頸側,鬧的博海有些不舒服,翻了個身,背向篤家。

炮放完了,零嘴吃完了,也該回家了。

……

新學期開學,篤君便要住校了,學校給學生發放生活費,不僅有生活費,達标了學校的每期考核标準,還會發糧票。篤君有一種一夜暴富的不适應感。

那時候食堂打飯,米飯是不要錢的,篤君為了存錢,有時候就只吃免費的飯。他是個要面子的人,不想被人發覺他總只打免費的飯,有時候就趴在窗口,把飯盒遞給打飯的同學,讓人家幫自己打個飯,他也不進食堂。

學期結束回家的時候,就把攢下的糧票交給篤老爺子和蘭姨,生活費裏扣扣搜搜攢出來的一部分則是平分給了兩個弟弟。

篤家高興極了,其實他也沒什麽想要的,但擁有可供自己支配的錢財,總歸是一件樂事。

“對了哥,你在學校估計不知道,咱們北河這邊也新修了個溜冰場,去那玩的都是自己人。”

篤君看着話語中帶着點混子氣質的老三,有些不悅,老三臉上多了一道疤,他此刻才注意到。

“你跟人打架了?”

“是那群不要臉的東西先打我的!”

“我看是你皮癢癢了,我不在家就沒人敢收拾你了是吧!”篤君猛地一拍桌子,正巧蘭姨提着菜進屋,看篤君那陣勢,喝住二人:“做什麽!”

篤君沉下臉,沒再出聲,篤家看了自己的母親一眼,又看了臉色深沉的大哥,向自己大哥道了歉。

道歉就代表他真的認識錯誤了嗎?非也,篤家實打實的與篤君、篤國是親兄弟沒錯,但正如博海所說,他不如他的兩個哥哥有分寸,也不如兩個哥哥一般拿得起放得下。

他似乎天生反骨,他出生在這個小城市,沒有像兩個哥哥一般見過故鄉的曠野,所以內心沒有哥哥們的那般豁達,他忍受着‘外鄉人’名號的歧視,想不通也弄不懂。他倔強的記着小時候被南湖的混子趕走時的狼狽,記着踹在自己大哥身上的那一腳。他不如大哥一般愛學習,也沒有二哥的圓潤,他是打磨不平的石頭,想用鋒利的棱角抵禦着他覺得會對他和他的家人造成傷害的任何事物。

篤家把篤君給他的錢放回了桌上,低着頭出了門,他本不想惹大哥生氣的,他想告訴大哥,他為大哥報仇了。

“一個人待這兒幹啥?不是說你大哥今天回來嗎?你從好幾天前就擱我跟前念叨了,不去陪你大哥,一個人坐這兒裝什麽深沉,不熱嗎?”

博海搖着蒲扇,坐到篤家一旁,使得搖扇子時的風能夠把兩人都吹到。

“我聽我哥說,我剛出生的時候,你說我跟他倆長得一點都不像。”

“這事兒你哥還記着呢?”

“真的不像?”

“挺像的,但又沒那麽像”博海看着皺着眉疑惑的看着自己的篤家,知道自己再賣關子,眼前這人定是要罵自己,“你們又不是三胞胎,要那麽像幹什麽,你是篤家又不是篤君和篤國。”

“對,我是篤家。”沒有大哥的成熟、二哥的圓滑,他只想當肆意妄為的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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