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自我懷疑

自我懷疑

在兩個哥哥都忙于工作之後,篤家就更為叛逆了。不管是篤老爺子還是蘭姨沒有一人發覺篤家心理狀态的不對勁,只當是自己的這個小兒子從小便溺愛了些,因此現在有些過分叛逆。畢竟三個兒子都是一起喂一起養的,兩個大的都健健康康的長大了,這個小的又怎麽可能出問題。

那個年代義務教育還沒完全普及,更何況,篤家年齡也過了,更別提他本身就不愛上學。離開學校後,篤家多數時間都在街上混點兒,有時幫幫篤老爺子的忙,做做工。他總覺得自己的人生應該有更多的機會,但說實在的,他也不知道這個‘機會’在哪裏。

篤家他自覺和兩個哥哥不一樣,不是說性格和外表,而是他覺得自己的內心缺了點什麽。

大哥篤君戀愛了,他和好友在舞廳玩的時候,看到了一雙單純懵懂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是個長相清秀水靈的女生,或許是他的目光太過直白,那女生也注意到了他。女生的同伴開着女生的玩笑,撺掇女生去找這個一直盯着她的男生跳舞。

篤君害羞了,他緊張地手心都是汗,他将手在身上蹭了又蹭。女生打扮的很素淨,篤君經常在這個舞廳打發時間,從來沒有見過女生。

舞廳的音樂烘托下,篤君走向那個一下子闖入自己世界的女生,他知道自己的手心因為緊張還是汗津津的,她會嫌棄嗎?

女生笑了,腼腆又恬淡。誰也沒有在那支舞裏放松下來,好似二人之間隔着一條銀河,誰都沒刻意的去靠近對方,保留着那臨二人都舒适的‘友好距離’。

為了追求這名他在舞廳一眼便再難以忘記的女孩,他買了當時流行的化妝品、買了名貴的手表,在那個年代,一塊兒表,是在傳達對方:“我想要向你表明的心意。”

只要有時間他就去接那個女生下班、他認識了女生的好友、他了解了女生的家境,他想要和女生長久的在一起,他把女生帶到了篤老爺子和蘭姨面前。

女生并不讨蘭姨的喜歡,她還沒有學會那些社會上的彎彎繞繞、讨喜話語,這一次的見面,蘭姨并不看好她與篤君,她認為,這段感情是無法長久的。

女生多少也明白了篤君母親的态度,加上她家裏人的反對,雙方壓力之下,她不再見篤君。

“你該明白,這門不當戶不對,是不可能有未來的。”篤老爺子懶得管這些事,不管蘭姨唠叨過多少遍她不看好大兒子和女生的感情,他也沒說過什麽反對的話,他只覺得篤君确實眼光不錯。

篤君未曾如此熱切的愛過一個人,太過炙熱的感情足夠灼傷他自己。他不知道為何明明是他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母親要如此幹涉。他極力反抗,但礙于他向來不願忤逆長輩,如此折磨之下,他的內心積攢的憤懑無處釋放。

銳利的刀口劃下,鮮血湧出,那憤懑似乎也能随之釋放。

蘭姨妥協了,她看不得自己的親子如此痛苦,她聯系上女生,去見了女生的家人、朋友,她全力去修複這段她曾不看好的情感中自己的原因所造成的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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篤君終是得償所願。

較之篤君,篤國便沒那般曲折,加上蘭姨因為老大的事情,便也不再管篤國的戀愛,篤國便自由的更多。

看到兩個哥哥身邊都有了伴,篤家也開始考慮自己是否也需要找個伴兒陪着自己。

女人?他沒那麽喜歡,他能以欣賞的目光贊美好看的女性,但那不是想要與之戀愛的心情。

男人?他也沒那麽喜歡,他連欣賞的目光都不願多留在男性身上,別說戀愛了。

博海,篤家的心髒好似鐘擺,晃蕩敲擊在胸腔壁上。

開玩笑,他也是男人。

篤家看了看日頭,這個時候河裏的水曬的正好,适合游泳。

一頭紮進水中,水灌入雙耳,咕咚咕咚的聲響過後,世界都安靜下來。将眼睛和鼻子路出水面,篤家雙腳踩着水,雙手緩慢的波動,仰躺在水中,身下是柔軟的淤泥。河面很寬,旁邊有住戶種的菜,一顆顆紅綠相間的番茄長勢喜人,篤家都能想到那番茄的止水炸裂在嘴中的清爽。

下次他就給摘了去,今天他得先摸幾條魚。

篤家把打濕的衣褲擰幹後搭在樹枝上晾着,扯下曬得枯黃的雜草,擰成繩,穿過魚嘴。兩條肥碩的鲫魚還在掙紮着,試圖從篤家的手中掙脫,回到河中,可惜篤家可沒那麽善良,他才不會放過兩條一看就鮮嫩的魚。

夏季烈陽配上吵鬧的蟬鳴,使得聽了的人煩躁不堪,衣褲還是半幹,篤家便套在身上了,提溜着兩條魚,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一條自己留着,一條送給博海,他記着博海的工作很耗腦子,得多吃點兒魚。

下班到家的博海,看着桌上炖的魚湯,還玩笑問道:“誰這麽大殊榮,還得您炖魚湯療補着?”

“隔壁三兒送的。”博海的母親在廚房盛飯,“送來的時候還鮮活的很,可大一條,這湯我先前便嘗了,确實鮮。”

博海有好一陣子沒見到篤家了,上一次還是他半夜醒來發現篤家貼着自己那一次。

其實也是因為他有意無意的在躲着篤家,他單位那邊是可以提供住宿的,他有時候工作量太大、下班後太累嫌麻煩就會住在單位宿舍。

飯後博海挑了幾顆桃,敲響了蘭姨家的門。

“小海來了啊?吃過飯沒?”蘭姨開門将博海迎進屋內,看到坐在屋內帶着眼鏡修着燈泡的篤老爺子,随口問道:“今天篤叔下班早啊。”

“小海一直在忙工作也好久沒來我們這兒了,還不知道呢把,我跟你篤叔差不多也退休了,打算開個小餐館,這不是三兒成天無所事事,總在外面混到底也不是個事兒,想着開個小餐館,他還能給家裏幫點忙。”

“那我到時候給您倆去捧場。”博海笑道,放下手裏的桃子:“我來送點桃子,可甜了,您兩老盡快吃,再放就不好吃了,可別又給他們哥仨留着,我那兒還有呢,下次再給他哥仨帶。”

“小海有心了,謝謝你啊。”蘭姨也沒再繼續客套,兩家人都這般熟了,再客套反而顯得刻意。

“蘭姨,篤家不在家嗎?”

“他吃過飯就跑出去了,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那個小兔崽子成天如此,說也說不聽。”蘭姨一抱怨起篤家就停不下來,博海耐心聽着蘭姨數落完篤家,這才告別了蘭姨,打算出去找一找篤家。

朝河邊方向走了十來分鐘,博海擡眼看了眼天空,加快了腳步。

找到篤家時,他又和那群混子朋友待在一塊兒,博海見着一個個都臉生的很,沒有直接靠近幾人,而是找了處隐蔽的位置,坐下了。

“黑子被關進去了,你們不去看看他?偷偷帶包煙進去。”

“也就拘留幾天,還給他帶煙?美的他。”

“家哥怎麽不說話?”

篤家抽了口煙,見幾人都望着自己,緩緩吐出煙,開口問道:“……黑子怎麽被關的?”說話時未吐盡的煙霧随着說出口的字詞被帶出。

“上次打架被暗算了,沒來得及跑,被抓了,南河那邊的那群人真是陰的很。”

篤家沒再說什麽,抽着煙,又給幾人分了煙,便說要回去了。

幾人相互看了看,還想繼續留篤家:“家哥真不去跟我們去舞廳玩?上次碰到不少好看的女孩兒,還跟她們提起了你,她們也都想見見家哥。”

“見我做什麽?看我打架?”篤家皺眉,剛剛那陣風将煙吹向他的眼睛,他拿下嘴裏叼着的煙,又從煙盒裏抽出一根,把煙盒扔到其中一人懷裏。“你們去玩吧,別随便招惹南河那群人。”

篤家把煙別在耳朵上,沿着河邊走了會兒,剛坐下,後腦勺便被拍了一下。

“你他……博海!”篤家驚喜的看着博海,剛脫口而出的污言穢語都被咽了回去。

博海順手拿下篤家耳朵上的那根煙,叼在嘴裏:“借個火?”

篤家下意識摸向口袋,這才發覺剛把火和剩下的煙一起甩給別人了。

“要不直接用我這個點?”篤家說道,看到博海愣了一下後,叼着煙湊近的模樣,內心卻慌亂了。

篤家沒有注意到嘴裏叼的煙已經燃到快要燒到嘴唇的距離,也漸漸快要熄滅,但博海注意到了,即便如此,他還是湊了上去,只是借個火而已,沒有別的意思。

兩人也沒提起湊近時,默契的擡眼對視的事。

煙自然沒有點燃,篤家扔掉了煙頭。

氣壓很低,讓人有些喘不過氣,兩人都意識到快要下雨了,想着快步往回趕幾步,但還是沒有趕在大雨降下前找到躲雨的位置。

即便是夏季,這來勢如此迅猛的雨水,還是有些冷,尤其是全身濕透之後。

雨勢太大,加之被風那麽一吹,足夠阻擋視線,令二人連路都看不清晰。

博海穿着背心,背心外套了個外套,他索性脫下外套,遮在頭頂,這下視線終于清晰了。

篤家見狀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也脫下了短袖,擰了擰水,搭在了自己的頭上。二人都狼狽極了,瞧見對方落湯雞的模樣,笑出了聲,然後在雨中狂奔。

不知誰起的頭,許是篤家嘲笑了博海瘦弱的身材沒有看頭,亦或是博海嘲笑了篤家毛都沒長齊還學人抽煙,二人不知不覺放慢了回家的腳步,将浸濕了雨水的衣服當做了武器,你來我往的抽在對方身上,篤家向博海強調着他都十八了,怎麽會是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子,衣服揮在博海的身上抖出數條水柱。

雨下的太大了,大到二人暢快的‘戰鬥’、大笑的聲音都被掩蓋的洩露不出絲毫。

不知誰先發現的那蓋了油布的草垛,扒拉了幾下鑽了進去,其實離回家也就幾步路了。

但此刻的二人卻都選擇待在那若是兩人都鑽進去,就不得不被縮小到超過最舒适的社交距離的草垛。

也不知是幹燥的草垛帶給二人的溫暖,還是二人緊靠在一起相互溫暖對方的體溫的功效,那被雨水奪去的溫暖,在此刻又包裹了二人。

……

蘭姨和篤老爺子的小餐館開起來了,篤君經常帶着自己喜愛的那名女生來照顧父母的生意,女生也很懂事,工作上若是客戶有聚餐的需要,也會給客戶推薦篤老爺子與蘭姨的這家餐館。

篤君已經和這名女生戀愛快三年時,去領了結婚證,沒多久篤國也和認識不久的女子走向婚姻。因為有篤君的先例,蘭姨沒有再管篤國的婚姻,盡管蘭姨一眼便看出篤國選擇的那位女子并沒有多麽自己的這個向來喜歡随波逐流沒什麽主見的傻兒子。

而篤家在幫助蘭姨與篤老爺子經營餐館的時候,也與以前那些混子朋友漸行漸遠,雖然偶爾那些混子朋友還是會讓篤家陪他們一起找尋一下當年威風凜凜的時光。

蘭姨和篤老爺子都很滿意現在的生活,覺得三個兒子都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家,連不學無術的小兒子也乖巧的幹着正經工作,雖然是替家裏打工,但至少沒有繼續荒度時光。

實際上只有篤家自己知道,他的心裏始終有一片無法開放的閉鎖區,他曾試圖以煙、酒麻痹過自己,但毫無作用,他渴望刺激,但那也只是想要證明自己是真正活在這個世界上,想要真切的感受到自己激昂的心跳。

時不時他便會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懸浮在半空的氣球,煙、酒、刺激的事物才能牽住他的拴住他的那根線,使他慢慢降落到地面。

又是一晚,篤家關了店,拿着還剩了一半兒的酒,走在回家的樓梯間,去年搬了家,博海已經不再是他們的鄰居了,他們也從一樓大院兒搬到了三樓的樓房中。

篤家二十出頭的年齡也終于弄清楚了自己對于博海的感情,他渴望擁有博海,就像大哥與二哥渴望與自己喜愛的女人成家一般。

博海似乎總在篤家需要的時候出現,小時候哪怕情況那般混亂,卻還是記得給篤家保留那根在篤家眼裏實為絕世好劍的木棍;在篤家第一次否認自己,懷疑自己的時候,是博海告訴篤家,他就是他不像大哥不像二哥,也依然是篤家;能發現篤家半夜睡不着,往他手裏塞着自己舍不得吃的糖果,還騙着篤家說自己已經吃過了的還是博海;當篤家賭氣沒吃飯,餓得前胸貼後背的時候,能煮上一大鍋面配上鹹菜端到篤家面前的,仍舊是博海……

篤家有時候氣憤博海對他的好,好到讓他無法控制的喜歡上這個人,好到他無數次夢中高昂的情緒宣洩的對象無一例外都是博海的臉,好到他看到大哥二哥牽着自己的愛人,回家過年的時候,篤家無法抑制的幻想坐在他身邊一同跨年的對象,是博海。

他想博海了。

篤家晚飯時候已經喝了不少,快閉店收工的時候,又來了一桌客人,店裏人少,他陪着客人又喝了幾瓶,送走客人後,強撐着關了店,拎着沒喝完的半瓶酒,搖搖晃晃的向蘭姨與篤老爺子的住所走去,那處明明是他的家,但他好想像大哥二哥一樣,和自己的愛人擁有自己的家。

篤老爺子和蘭姨現在住在三樓,三樓樓梯口堆放了不少雜物,稍微爬一爬就可以坐在護欄上。篤家腦子不太清晰,他晃蕩着酒瓶中剩下的酒液,坐在護欄上,腳下是三樓高的距離,不知怎的想到了兒時坐在博海的自行車後座,手中揮舞着小木棍的場景。篤家擡手,手中不再是小木棍而是酒瓶。

人永遠回不到少年時,手中的酒瓶也變不回小木棍,他對博海已經變質了的情感,永遠回不到最純真的友情以及弟弟對哥哥的依賴。

“我怎麽會變成這般模樣……”篤家開始了又一次的自我否定,這一次比前幾次要更為愁苦,他不斷埋怨着自己的懦弱、埋怨着自己一事無成、埋怨着自己為何喜歡男人、埋怨着自己如果死在被蘭姨送出去的那一刻便好了,可他卻活到了現在。

可是這一次,博海沒有出現在他身後,沒有問他:“餓了沒?海哥給你看一個好東西。”

篤家手裏不再有博海塞的糖果,只有酒瓶。

生活沒有詩也沒有遠方,只有苦難與折磨,如同篤家內心永遠有打不開的封鎖區,他無法擁有那片篤君與篤國曾看過的那片曠野。

酒瓶落地的巨響,吵醒了早眠的老人與孩童,抱怨了幾句又很快睡去。只有多疑的人才會探頭打量聲響發出的方向。

那是一道從三樓躍下的人影,不,不能用躍下,仔細回憶下落的模樣便會發現,他似乎只是想抓住脫手的酒瓶,或是別的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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