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雲銷雨霁
雲銷雨霁
篤家的笑的确沒有絲毫別的含義,不過旁人怎麽理解那就是他們自己的事情了。
數日後,篤家在監獄的洗澡間再一次正面撞上了男人,男人名叫付貴,倒也符合這個名姓,的确長了一副富貴模樣,膀大腰圓,大腹便便。
洗澡間不存在單獨的隔間和簾子,為了更好的管控,大家都是在一起換衣服、再光溜溜的進入洗澡間。
付貴光着身子都進洗澡間的時候,看到正在洗頭的篤家,有些不自在去了裏篤家最遠的那個位置,掰動扳手柄,放出熱水。
篤家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睜眼時看到的就是付貴一瘸一拐走到水管下的身影。
不管那腿是如何傷的,篤家相信,付貴肯定吃到了苦頭。
篤家關了水,一步步走到付貴身後,淡淡開口:“怎麽進來的?”
付貴被身後突然傳來的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驚得下意識的擡手,胳膊卻因為他轉身的姿勢,撞在了水管上。
悶響聲,使得洗澡間的其他人一同看向篤家和付貴,一衆憋屈着野性和脾氣的漢子,見此即便理智上不想惹事,但還是樂意拱火再發洩一番。
篤家已經在牢裏蹲了快五年了,初見時,他們也有着給其下馬威的意思,但發覺了篤家武力值不弱又看到那一身腱子肉後,都放棄了那個想法,後來也一直相安無事,但這次不同,這次有新人,還是長着一聲膘,一看就是沒怎麽吃過苦頭,需要他們好好‘關照’的模樣。
見付貴沒有回答,還一副你明知故問的模樣,篤家也沒再搭理這人,轉身出了洗澡間。
至于付貴之後有沒有被其他人‘關照’,篤家就不清楚了。
夜晚,篤家又一次夢到了博海,夢到他睡在博海的床上,從背後抱着博海,當他在夢中意識到這是夢,并且期待夢境能夠延續的更長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快醒了。在夢中與博海相見、探監時從蘭姨口中得知博海的消息,成為篤家這些年堅持下來的支柱,當然,支柱也包括他的兩個哥哥和父母。不到七年,篤家因為表現出色以及救助突發疾病的獄友、協助獄警制服企圖傷害獄警的犯人立功,獲得了減刑的機會,在第六年的夏天,出了獄。
篤家走出監、獄大門的時候,還有些不習慣,外面的一切對他而言都陌生的異常,他還記得剛踏足這裏時的景象,恍如昨日。
“篤家。”耳邊是博海的呼喚,篤家收回看着頭頂的烈日的目光,看到父母、兩個哥哥和博海笑着看着自己,第一次感覺到那股興奮與喜悅交織後,內心被充盈的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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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接納自己之後,能這般清晰的看到這世間與自己相關聯的各種情感。
……
篤老爺子和蘭姨準備了一桌子的菜,多到家中的飯桌都要放不下,好似要把篤家這些年沒吃到嘴的菜品全部端上桌。
篤家在廚房添飯,盛到博海的那碗時,把碗中的米飯壓了壓,在碗裏硬生生擠出了空間後,又添上一大勺。接近七年不見,博海瘦了不少,得多吃些才好。
餐桌之上,衆人舉杯,飯菜豐盛的像是過年一般,不過,對于篤老爺子一家而言,今日又怎麽不算是過年呢?篤家沒有喝酒,杯中裝着汽水,和衆人碰杯。他已經不需要酒精麻痹了大腦之後才能獲得的平靜,他在接納自己之後已經獲得了內心的平靜。
博海坐在篤家身邊,飯桌之下,他與篤家另一只手十指相扣。随後松開,摸了摸篤家當初腿上骨折的位置:“腿怎麽樣?已經徹徹底底完全好了嗎?”
這話讓篤家萌生了強烈的時間抽離感,他進去之前,剛脫拐沒多久,而博海的問話就像是在六年前他脫拐後的某一天,尋常的關心話語,好似這六年對于博海來說并不存在一般。
“嗯,已經完全好了。”
“答應了帶你回老家看曠野,還想去嗎?”
“當然,我可是等了好久了。”篤家給篤老爺子和蘭姨夾了菜,又把距離兩位哥哥較遠的菜端起,遞到篤君與篤國面前,最後給博海盛了一碗雞湯。“不過我打算先找個工作,在裏面也學了點手藝,準備去車間看看還要不要人,等我工作穩定了,拿到工資了,就跟你一起回老家看曠野。”
博海笑了,篤家是真的變了,不再是他印象中的那個任性小朋友了,成熟有擔當也将徹徹底底褪掉了身上的那股子戾氣。不變的是篤家始終如一的堅韌與善良純粹,這方面,他所愛的篤家始終如一。
應聘車間的工作進行的很順利,因為篤家在獄中表現出色,也有上面開出的事跡證明,加之篤家的手藝的确不錯,車間負責人并沒有過分在意篤家犯事兒的過去,接納了篤家,安排好了工作。
車間的工作也就是流水線,其實是非常無聊的,但篤家在獄內的時候這類活計做了太多,早就習慣了這種常人會覺得無趣的工作。
車間有不少和蘭姨年紀差不多的大姨們,也是因為在家裏閑不住,出來找點活兒幹,補貼家用。篤家剛來的時候,車間有傳篤家曾進去過,這些大姨都避着篤家,但相處久了,發覺篤家性子溫和,還樂于助人,也就放下了一開始內心的偏見。車間的工作不緊張的時候,她們還會與篤家聊天。
“篤家你多大了啊?”
“27了。”篤家手裏的工作絲毫不耽誤,分揀的工作行雲流水,那利索的動作使得不少大姨都誇贊着這個新來的小夥子竟是比她們這些老員工都要熟練。
“沒談戀愛啊?長這麽俊,應該有不少姑娘喜歡你吧。”大姨們笑道,看到篤家笑彎了的雙眼,感慨這般模樣倒是像有了心儀之人。
“我有對象,他等了我好多年。”
大姨們一聽,內心不說不感動那定是騙人的,她們知道篤家以前犯過事兒,能夠堅定不移的等待篤家出獄的姑娘,這得是多麽勇敢啊。
“那你一定要珍惜她,千萬不要辜負人家。”
“肯定不會。”篤家腦海裏是博海的模樣,這輩子他絕對不會辜負博海,只要博海還願意陪在他身邊一天,他必然全身心去愛這個人。
篤家申請了員工宿舍,是個單人間,條件很簡陋,但篤家并不在乎這些,兩個哥哥和嫂子的工作都很忙,孩子是篤老爺子和蘭姨在幫忙帶,篤家原來的房間也暫時被征用了,篤家收拾了些衣物和自己的物品打算搬出去,員工宿舍很好的解決了他在外租房的問題。
在外面住,也給篤家和博海創造了更多的私人空間。
篤家在獄中的時候,時長夢見他與博海二人手牽着手,奔跑在一望無垠的曠野,然後躺倒在厚實的草叢之上,兩人笑鬧着在草地翻滾,他在曠野向着遠方、向着天空肆意的呼喊。
篤家從背後擁着博海。博海感受到腰腹處不斷收緊的手,說道:“不至于你想要将我滅口吧,我也不會把你技術一般的事情說出去。”
篤家笑出聲,笑的身下的床都抖動起來。
“我只是覺得有些不真實,我在夢中時常這樣擁着你,當現在真正抱住你的時候,還是怕這是夢,會醒來。”
“就算是夢,這一次你醒來,會看見我。”
博海翻了個身,面向篤家,吻在那張因自己的話微張的唇瓣之上,篤家的胡茬紮得博海沒有繼續加深這個吻。
“你好像沒以前那麽注意個人形象了,三兒。”
“不是你叫我一聲‘三兒’就能像長輩一樣教訓我的,海子。”話雖如此說,篤家還是翻身下床,去了衛生間,準備刮幹淨确實礙事兒的胡茬。
篤家在鏡子裏看見博海也跟了過來,嘟囔道:“你過來幹啥?當監工?”
“我在想,你想不想懷念一下過去?”
“怎麽個意思?”
“別忘了你青春期的時候,很多事都是我教的,包括刮胡子,那時候你叛逆的很,也就還能勉強拉下臉求助一下我了。”
篤家把手裏剃須刀交到博海手裏,他确實還不适應這種剃須刀,六年半的時間對他來說外界的發展還是太快了。
博海拿着剃須刀認真的幫着篤家處理着胡茬,兩人的距離很近,篤家借着這個機會,一點一點将博海的面容填充在自己的腦海裏,以前他沒有過這種靜靜的看着對方的機會,現在擁有了就一發不可收拾,篤家甚至連博海臉上的每一顆痣、每一根睫毛都要看清。
然後就看到博海的臉也湊越近,最後親了上來,繼續着二人先前未完成的那個吻。
……
“表現很不錯,篤家。”發工資的時候,車間管理還特意把篤家叫去了辦公室,把裝着工資的信封交到篤家手裏,拍了拍篤家的肩膀,開玩笑道:“別跟那些大姨說,我給你發了獎金的事兒。”
篤家笑着接過工資:“謝謝您。”
下班後,篤家去了博海單位樓下,今天是他第一次真正拿到工資,怎麽說也得給父母與兩個哥哥買點禮物再請博海下個館子。
博海下班的時間比篤家晚一點兒,篤家不在宿舍住的時候,就會去接博海下班,然後兩人一同去往博海的住處。
“等恨久了吧?”博海推着自行車從單位門口出來,看到等在路邊的篤家說道:“上來吧,我回去做飯。”
“今天就不勞您老人家做飯了,咱們去下館子。”篤家拍了拍自己的兜。
“這麽大方?那這頓飯就全仰仗篤老板了。”博海做了個拱手的姿勢,逗笑了篤家。“上來吧,篤老板想去哪兒吃?”
篤家報了個位置,博海應聲後,騎着自行車,載着篤家,迎着夕陽向目的地而去。
篤家給蘭姨和篤老爺子各挑了一身衣服,給篤君買了條領帶,篤國買了個錢包,還讓店員給包好,這才拉着博海去了館子裏坐下。
“怎麽又點了雞湯?你這麽喜歡喝,我明天買只雞回去炖。”看到聽到自己的話後,篤家故作為難的神情,博海繼續說道:“我炖的雞湯不好喝嗎?”
“好……”篤家話說一半,停頓了好一會兒繼續說道:“好難喝。”
博海作勢要捏篤家屁股上的肉,被篤家躲開:“好了好了,回去再鬧,先點菜。”
趁着博海點菜的功夫篤家故意把筷子碰到地上,然後彎腰去撿,順理成章讓博海找到了下手的機會,報了仇。
知道篤家在哄自己,博海沒忍住笑出了聲。一個快三十的男人,和一個已滿三十的男人像小孩兒一般的玩鬧估計也只有在自己心愛之人面前才會暴露這般模樣了。
上菜的速度很快,不愧是人流量巨大的菜館,菜品的味道的确不錯,博海看到篤家贊不絕口的模樣,一邊吃一邊記下了每道菜用的食材和配料,雖然不知道後廚炒菜所用的調料具體時間哪些,但他可以慢慢試驗。
“都說了菜上錯了,不僅如此,裏面還有蟑螂,給老子把你們老板叫過來!”餐館突發劇烈的争吵聲,篤家和博海望去時,吵嚷的男人已經把盤子摔在了地上。
“不好意思,先生,我們老板今日不在店內,這飯錢我們給您免了,您看如何?”服務員是個小姑娘,她看到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只想着趕緊把鬧事的人打發走。
“老板不在就把廚子叫來,讓他自己看看炒的什麽東西!免飯錢?打發要飯的?你們得賠錢!”
這話一出,饒是圍觀的人也看明白了這男人是故意鬧事的,說不定就是附近的館子的經營者,眼紅這家店的生意,想要找理由把這家店搞垮。
博海喊來另一個服務員,打算把賬結了趕緊離開,篤家把飯錢結了之後,站起身,剛打算與博海離開,就發現廚師拎着刀就到了男人面前,和男人吵了幾句之後,就開始動手,不知怎的刀就被男人奪了去,挨了男人幾刀後,血流了一地,圍觀的衆人紛紛逃離,尖叫聲吵得人心慌,那是把三德刀,很容易将人捅傷。
那個服務員小姑娘還在男人身邊,被吓得一動都不敢動,篤家見狀皺起眉,走向小姑娘,打算将小姑娘拉走,哪知男人已經被刺激的殺紅了眼,見篤家湊近,二話不說就揮刀,篤家來不及躲,剛拉開小姑娘,就被男人從後腰側紮進一刀,随後第二刀,博海在保護篤家的時候,也被捅傷了手臂,刀刃似乎切斷了什麽,博海只來得及把篤家護住,手臂下一秒就不再受他的控制。
警、察來時,餐館的地面上已經染了不少血跡。
“篤家,篤家……”博海呼喚着篤家的名字,篤家一開始還說着沒事,可後來臉色便肉眼可見的差了,等救護車來的時候,篤家已經失血過多陷入昏迷。
博海的傷勢也很嚴重,肌腱、韌帶皆被切斷,動脈也被割裂,血一股股的往外冒。
博海的視線始終黏在篤家的身上,他有預感,只要他挪開視線,這就是他與篤家的最後一面,可沒辦法,篤家被送進搶救室的時候,博海也因失血過多暫時失去了意識。
‘如果我帶你去到那片曠野,我會私心的将這片景致當成送你的禮物,你應當擁有這片曠野,篤家。’
‘而你,就是我的曠野。篤家,我是如此喜愛你,就像曠野的風輕撫曠野的每一處草木,我想成為那曠野之上的風,輕撫你,擁住你。’
“篤家……”
“篤家……”
博海醒來前,他夢見在曠野之上,篤家牽着他奔跑,但篤家最後松開了手,任憑他如何奔跑,他都追不上篤家,任憑他如何懇求、哭喊,希望篤家回頭看看他,篤家都沒有回頭,篤家在他視線裏越走越遠,越來越小。他似乎看到了篤家20歲的模樣,年輕氣盛、滿眼戾氣;随後是十幾歲,看上去很落寞;緊接着是孩童模樣,手上拿着一根筆直的樹枝,揮舞間發出嗖嗖聲;最後是剛出生沒多久的模樣,那是博海第一次見到篤家的模樣。
他都沒有留住篤家,他永遠的失去他的曠野了。
篤家在拉入搶救室的時候,心跳已經停了,搶救對于篤家沒有任何用處,醫生們沒有放棄,能夠挽救這條年輕生命的一切手段都用上了,但是依舊無法阻止這條生命的遠去。
博海的手臂留下了永久殘疾,無法正常的操控手指的屈伸,但胳膊保住了。
篤家下葬那天,來了很多人,甚至有南河的人,南河的人說他們替付貴來的,感謝篤家在獄中的時候,救了他一命,這以此為由,南河的人與北河的人徹底放下芥蒂,這或許是篤家短短的一生之中最想達成的目标之一,但卻是沒機會親眼見證了。
那位被篤家保護的服務員小姑娘也來了,她那日沒有受到一點傷害,篤家應該會很滿意這個結果,博海想。
篤家生于這片土地,葬于這片土地,終究是沒有見證那片自己的父母、大哥與二哥生活過的曠野。
博海仍舊有些不相信篤家就這樣不在了,他甚至感覺,參加完葬禮,他回到家,還能看到篤家躺在床上翻着武俠小說,然後笑着對他說:“餓了,下碗面吃吧。”
篤家走了,帶走了一切能證明他活着的事物,但卻留下了太多他存在過的痕跡。
除夕夜。
篤老爺子一家人突然意識到,篤家出獄後還沒有和他們度過一次新年,就走了。
敲門聲響起,篤君打開門後,看到了博海,蘭姨見是博海,本想忍住眼淚,畢竟是過年,落淚終歸不太好,但在看到博海棉服下領子處漏出的衣服的布料,還是沒忍住眼淚。
蘭姨在三兄弟還小的時候,會親手給三兄弟做衣服,這塊兒布料,她有印象。她記得在篤家生日的時候給了篤家一件才縫制好的外套,但因為篤家和他小舅鬧脾氣打架,給撕壞了,後來她問篤家衣服去哪兒了,篤家說給丢了,她當時還揍了篤家一頓,沒想到是扔在博海家裏了。蘭姨沒有詢問博海衣服的事,博海對篤家的感情絲毫不比他們少,衣服對博海而言,或許是個念想。
博海在篤家賭氣一般把衣服扔在他家的那天晚上,就把衣服洗幹淨補好了,雖然他不太會縫衣服,篤家打架時衣服撕開的裂口被博海縫的扭曲難堪,但博海還是如同珍寶一般,把衣服放進了自己的衣櫃中,本想找機會還給篤家,但後來竟是忘了。
博海在搬出去住的時候把自己的衣服連同篤家的這件一起帶走了,篤家離世之後,某天夜裏翻來覆去睡不着的他突然想起了這件事,翻出了這件衣服。沒想到他竟然穿得下,博海便穿着這件衣服,躺在床上。手邊是篤家之前帶到他的住處的武俠小說,裏面夾了很多篤家的畫,他看到了那張繪着曠野的圖畫。
他想要拿起另一幅畫時,夾在書中的畫全數掉落在了地上,博海下意識的伸手去撿,但健全的手拿着書,殘疾的那只手怎麽都撿不起地上的畫。
博海嘗試了很多次,最後一滴一滴的淚水滴落在了地面,打濕了畫紙,他更慌了,健全的那只手撿起畫,把上面沾上的淚水擦幹,但淚水根本止不住,不斷的落下,幹擦幹淨又會有新的落下,博海自暴自棄的坐在地上哭嚎着,用那殘廢的手捶打着地面,打到出了血,畫紙上沾上血時,博海又緊張的把畫紙上的血擦幹淨,紙太幹了,會把畫紙擦破,博海就伸出舌頭想要把畫紙上沾上的一點血跡弄幹淨,最後畫紙上還是留下了印記。
後來,博海穿着篤家的那件衣服回了老家,去到那曠野之上,把篤家的畫埋在了曠野的土壤中,在埋着篤家的畫的土壤之上,博海插上了一根筆直的樹枝。
“今夜,也來我的夢中吧,我們一同去到曠野,盡情奔跑,這一次你要緊緊牽住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