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第2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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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年1月 堅蘭馬場全齡馬早春拍賣會

育馬者杯落幕後,堅蘭馬場的喧嚣并未散去,過完喜氣洋洋的聖誕假期,緊接着就是一年一度的拍賣會。拍賣會前夜,有場晚宴。宴會并沒有多豪華的規格,純粹是為了方便客戶們交流。

一位棕色皮膚的女孩,正穿過連廊,來到會場。她穿着黃色露背連衣裙,腰身曲線豐腴,像把大提琴,同伴們稱呼她為佐伊。

途中,她從侍者的托盤裏端了杯氣泡香槟,然後在一名男子面前駐足,“傑溫。”

辛戎見她來了,舉起手中酒杯,微笑着與她碰了下。

佐伊盯着他黑極了、卻又發着幽邃綠的眼睛,再次在心中感嘆,上帝是多麽偏心。

她為辛戎帶來了一份拍賣會名錄,上面彙集着所有馬匹的信息,所屬馬主、父系母系血統、高度重量......諸如此類。

辛戎道完感謝,她目光逡巡一圈後,嘀咕着問:“那家夥呢?”

“可能還在房間裏準備吧。”辛戎大度地笑笑,并不為對方的遲到愠怒。

蘭迪在晚餐開始前總算現身,他沒打領帶,好在西裝熨得平整,勉強達到紳士門檻。

“很抱歉,我來晚了......”他拉開一張座椅,準備坐下。佐伊故意“啧”了聲,他便臉轉向她,歉意一笑,再不疾不徐地坐好。

“剛剛我打了通電話......”他似乎在解釋遲到的原因,“有了些新發現,我相信你們一定也會感興趣......”他特意停頓,眼睛直勾勾望向辛戎,像是在等一個“允許說下去”的指示。

辛戎挑眉,示意他繼續。

蘭迪開口卻是反問:“辛先生,您覺得皮爾斯馬場的待售母馬怎麽樣?就是那匹額頭有着火焰白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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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戎微微一愣,随即答道:“她的确是匹比賽好馬,可是第二代和第三代的母系全是空白,均只産了一匹馬駒,依我的觀點,在市場上賣不出太好的價錢......”

“對,您說得完全在理。”蘭迪點點頭,“在這個信息基礎上,它确實會被得出一個結論,這不是一匹優良的繁育母馬,所以市場并不會看好它,想買的客戶也會盡可能把價格壓得很低......”

辛戎聽出蘭迪話鋒裏的轉折,明白這家夥必是從什麽渠道搜集到了不一樣的消息。他沒急着打斷對方,依然沉穩,甚至托起腮,擺出一副洗耳恭聽架勢。

蘭迪見狀,俨然得了鼓勵,抿了抿唇,繼續:“我查到了,這匹母馬的二三代之所以沒有更多的生産記錄,是因為那些馬都是産下一匹馬駒後死了,很可惜它們沒能熬過生産帶來的炎症,可這些死亡并不是這匹母馬的錯,與它無關,相反它已經用錦标賽成績改寫了自己的血統。它體型勻稱,有着直且正确的腿型,想必也會将良好的平衡遺傳給後代。我認為它會是一個非常有價值的标的,您甚至可以用十分理想的價格拍到。”

有人發出一聲驚喜的“哇哦”,是佐伊,她手指敲擊桌子,笑說,看來這就是顧問的作用,怪不得不該省下這筆錢。可辛戎沒什麽反應,蘭迪有些迷茫,比起旁人,他更想得知辛戎的想法,他不介意他說“不”,同時,更希望他能肯定自己的谏言。

“是這麽回事嗎?”辛戎淡淡一笑,而後低頭,将切好的牛排送進嘴裏,慢條斯理地咽下後,對蘭迪作了回複,“好的,我會考慮的。”

話題終結,蘭迪讪讪,不由自主摸向後頸脖,摩挲了幾下。

宴會末了,佐伊先行撤退,預備為繁忙的明天養精蓄銳。

各自回房安頓前,辛戎邀蘭迪在室外抽一支雪茄。蘭迪沒理由拒絕。

因為辛戎的腿,他們沒走太遠,沿着會場旁的小路,在夜下散步。空氣清朗,若有似無的植物芬芳飄浮,如同置身在一個健康的清晨。蘋果園在附近,馬廄在更遠的方位,一排排縮小成鳥籠形狀。

“理想的母馬,應該是既有血統又有表現成績。”這回是辛戎先開口。

蘭迪附和,“是的,現在市場上有比賽成績的年輕母馬,的确炙手可熱。”

“你傾向于年輕母馬嗎?”辛戎将雪茄從口中拔出,緩緩吐出一口煙圈。

“一匹血統優秀的年輕母馬,如果有好的賽役成績,那人們就會相信,這匹母馬未來最好的後代,将會是依次生下的前五個,只要有一個中了彩,就能證明經驗是對的。但我們只看現在的話,拍賣價格想必會……很難看。”

辛戎自然知道,“難看”就是“高昂”的代名詞。“你想為我省錢?”他追問,語氣不免揶揄,“現在的顧問都是這個風格了嗎?只考慮底價,為雇主竭盡全力精打細算?卻沒什麽膽子。”

“辛先生......”

“叫我傑溫就好。”

“傑溫,”蘭迪吐出這個名字,發音在齒間尤為鄭重,是為接下來的話作鋪墊,“我明白,你因為柚子……Pomelo Gallop的大獲全勝而備受振奮,所以覺得激進一點兒并沒有什麽……可繁育母馬跟周歲駒截然不同,不是這麽一回事,拍賣手冊裏不會告訴你全部的事實……”

辛戎皺起眉,看來對方這三個月裏,已經掌握了許多來龍去脈,不單單是對馬兒。他不談論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風,但有手段的人,總能想着法子撬出條縫。

辛戎觀察過蘭迪,滔滔不絕的時候,也不會有招展的手勢惹人煩,倘若安靜下來,簡直像一座沉默的大山。他還無意聽見蘭迪的兄弟叫他“監獄小子”,這絕不僅是個谑稱,因為這男人聽到這稱呼,只有半張臉在笑,陰翳的笑。

“皮爾斯的母馬,可能對大多數人而言,只處于中間狀态,它比剛退役的年輕母馬要老一些,之前又沒有任何可稱道的産駒,買下它,是場賭博……可我有十足把握,這匹馬,大多數人還未認識到它的價值。你知道嗎?有許多人幸運地繼承到了一匹良駒,可他們完全沒有這個行業的知識,急于逃開持有馬的費用,為了盡快獲取現金,馬兒常常會被低價出售……價格絕不是審判馬的唯一标準。”

“你的意思,它被低估了?”辛戎低頭丢掉雪茄,用好的那只腳碾滅,重新擡頭,“你要明白,我可不需要一匹廉價的母馬,再去配高等級的公馬,最後可能連配種費都收不回來。不要浪費你的聲望,蘭迪。”

“我可以賭上我的聲望。”蘭迪立刻道。

辛戎噗嗤一笑,不顧自身平衡,突然上前,揪住蘭迪的衣領,一字一句,“不要妄想逼我做出任何決定。”

“我沒、不、不是要逼……”蘭迪開始結巴。

倒不是被辛戎的氣勢吓到,而是被他猝不及防靠近所帶來的氣息震顫了下,雪茄餘味摻和着古龍水味,一股頹唐奢靡的上流情調。他還能看見他濃長的睫毛,那麽鮮明、那麽美,上下翻飛,無辜眨着,似乎能把人拖進漩渦裏。

他們靜靜對視了一會兒。

辛戎慢慢松開對方,不再言語,他是出錢的人,是老大,自然有接話或者安靜的權利。

翌日,佐伊敲響辛戎的門,與他一道下樓,共進早餐。蘭迪這次沒有遲到,比他們更早地等在餐廳。

“我和佐伊決定了,今天的目标是拍下兩匹馬,一匹是黎恩馬場的母馬,最好在五萬美元內。它綜合實力非常強勁,來自一個高貴的家族,還有一級賽的季軍成績,足以背書。還有另外一匹,大家叫它‘小鳥’,母系有周日寧靜*血脈,拿過育馬者杯母馬泥地亞軍,預算可能會高,希望不要超過二十萬美元。”

說完,辛戎觀察蘭迪的反應,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很有節制地回,明白了。

顧問有顧問的位置,僭越紅線,顯然稱不上專業。

拍賣會現場的前排,早已坐滿了人。外面下起了雨,卻并不影響裏面熱烘烘的氛圍。辛戎一行人穿過雨霧,來到會場門口。

馬工們在後門忙碌,清掃糞土,搬運幹草,以及從大貨車上卸下即将入場的馬兒。

馬兒的皮毛上沾濕了些水珠,看起來有點受凍模樣。

辛戎看了眼左手邊的大樹,枝頭挂着新綠,每一片葉子都透亮,像一個好兆頭。

主持人站在十英尺高的臺子上,慷慨激昂,那臺子大概有幾百年歷史,被粉刷了一道又一道,變成如今的棕紅色。協助的拍賣官們在竊竊私語,目光掃過臺下的人們。

前面拍賣的馬匹都比較平庸,可成交數量并不算少,畢竟,有許多人是來碰碰運氣,試圖以小博大,正如蘭迪所言,這一行有不少人無知,但并不影響賭徒心态。

黎恩馬場的母馬出來了,馬兒在展示區點着頭,大跨步時踝部都在顫抖,真是可憐的動物。拍賣官們在飛快地念着數字,繞口令似的。辛戎參與競價,跟随拍賣官貓頭鷹一樣的眼睛,舉手落手,有人緊追他,比他出了更高價,在猶豫中,他失去了得到這匹母馬的機會。

佐伊拍拍他的肩,同他耳語。蘭迪坐在他們旁邊,插不上話。看起來就像是那兩人身上的白人血統,此時統一起來,與他劃出一條泾渭分明的線。他被排除在外,格外愚蠢。

蘭迪忽然生出一絲憤怒,可他忍住了,因為接下來,是他欣賞的那匹馬出場了。

母馬比上一匹顫抖得更加厲害,它的臀部、腿部、身體兩側,都在瑟瑟發抖,抖出波浪一樣的動靜。馬夫牽引它,它卻在抗拒走向展臺,沒轍,只能待在四分之一處。

這時,辛戎向蘭迪搭話,“你的美女似乎不太在狀态。”

蘭迪剛想說點什麽,展臺那邊起了陣騷動。

母馬在一個勁甩頭,不知被什麽吓得屁滾尿流。為防止它受傷,馬夫只好勒緊缰繩,将它拉了下去。

拍賣官不受幹擾,在沒有馬的情況下,依舊開始報數字。可結果呢,似乎顯而易見,馬的背景不足夠可靠,再加上今天失敗的表現,這匹馬流拍了。

辛戎露出一個“早知如此”的微笑。他并沒有泛濫愛心替母馬可惜,因為還有下一個重要标的,在等着他。

蘭迪捏緊拳頭,第一次感到如坐針氈。

“小鳥”登臺了,它情緒穩定,身材健碩,黑色如葡萄一般的眼睛,在無懼掃着人類。如假包換的一匹良駒,名将血統的精神氣,在它身上體現無遺。

它的拍賣開始。

辛戎志在必得,舉起的手幾乎就沒放下過。當數字逼到二十五萬時,已經沒人再同他競争。一錘定音,辛戎拍下了馬兒。

辛戎朝高臺上的拍賣官們遞出兩個飛吻,不慌不忙地擁抱了下佐伊,再夠過身子來,同蘭迪握手,紳士非凡,只是像程序化了般。

“小鳥”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即将擁有一位新主人,它的頭擰向辛戎方位,打了個響鼻,上下點點,就像真的鳥兒啄食那樣。

簽好所有文件,蘭迪派了兩名馬工又檢查了一遍馬,裝車,運回達發馬場,一切才算妥當。

走出拍賣會場,雨已經停了,地上還有些泥濘,提心吊膽的半天就這樣結束了。

佐伊拍了拍肚皮,直喊餓。辛戎将車鑰匙抛給她,她歡快地接過,提議,咱們去城裏最好的法餐廳吃飯吧?辛戎聳聳肩,悉聽尊便。得到應許,佐伊麻利進了駕駛室。

蘭迪主動拉開車後門,讓辛戎先上車。辛戎卻停下腳步,一只手扶住車門,從衣兜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了他。他一頭霧水地接過。

“皮爾斯馬場負責人的名片,”辛戎說,“我昨晚要到的,你可以去聯系了。”

蘭迪愣怔了一會兒,後知後覺會過意。

如果他猜得沒錯,辛戎的意思是讓他聯系對方,進行“私下購買”。對于離開拍賣會場、沒有到達期望的馬兒而言,這其實是個多方受益的交易。自然,買家們的價格,會比會場的保留價,要壓得低許多。

這人,難道上了雙重保險?蘭迪想。心思可夠缜密的,但這樣大費周折,不正是對自己根本不信任嗎?

“我想我們可以去讨價還加了。”辛戎彎腰,準備鑽進車廂。

“等等——”蘭迪攥住他的手腕,“為什麽不提前告訴我你的計劃?我畢竟是你請來的顧問,你應該向我說實話……”

辛戎慢慢豎直身體,陽光從他頭頂滑落,促使他的上半張臉,陷在了陰影裏。蘭迪完全找不到他的眼睛,不由又怔了怔。

辛戎從蘭迪手心裏輕輕掙脫,語調平直而鎮定,“永遠不要向你的顧問透露底牌。”

那一瞬,蘭迪意識到,美麗的辛先生在保持一種距離,距離就是優勢,最終,成為他們之間,唯一有權力的人。

作者有話說:

*周日寧靜是一匹傳奇賽馬,在周歲拍賣會上兩次流拍,馬主不得已将它購回。可它在服役階段,用實力打破邊界,贏得多次黑體賽冠軍,稱為一代馬王。

謝謝大家的留言還有打賞,歡迎多評論,各抒己見,以及能夠投喂海星是最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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