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4

第5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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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二月,賽馬行業就該為年度重頭戲德比大賽預熱了。這是三冠賽的起點,總獎金高達二百萬美元,每一匹馬中之王,都将為五百六十四朵紅玫瑰*沖刺。

在辛戎授權下,蘭迪費了番口舌,以一個極為理想的價格買到了皮爾斯的繁育母馬。馬兒過戶後,辛戎另取新名號為“女神”。

辛戎表示商業感謝,邀他,若是回到紐約,務必賞臉共進晚餐。蘭迪在肯塔基勤勤懇懇待了将近四個月,早就動了回都市的心思,這回借着辛戎名義,他向老左報告,要回紐約一陣。老左嘴上雖和氣應允了,心裏卻始終不痛快,他把蘭迪當牛馬用,自然不希望他四處“逍遙”。

紐約什麽德性,燈紅酒綠,漫散堕落氣息。誰入紐約,不沾一身放縱腥?

老左心是這般想,但他也舍不得紐約。他從唐人街發家,如今旗下擁有數家中餐館和地産中介,每日進賬,相當可觀。他憑借着這個嘈雜擁簇的紐約,最後入住了長島。

這天,辛戎按往常習慣早起沖涼,在浴室裏,他就聽到座機電話在響。他心下一緊,連忙濕着身子,赤腳就跑出接。

果然,是他等的那通電話。

話筒另一邊也壓抑不住興奮,告訴他,辛羚出獄了。

他握住話筒,整個人微微顫抖,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麽,那邊“喂”了好幾聲,他才回過神來。他調整呼吸,使自己盡可能地鎮定下來,吩咐對方,将接下來的事情辦妥。那邊連聲應好,告訴他,一定一定。

挂了電話,他回到浴室,快速地洗好自己。吹頭發時,他忽然停止動作,伸出手,抹開鏡子上的水蒸汽,一雙深邃的眼睛,在鏡中顯形。他與自己對視。

養息多年的仇恨,并未因時間推移,而變得黯然,它仍像一簇火,從他的身體裏,不斷灼燒、不斷升蹿,使他日夜痛苦,卻又是活下去的唯一支撐。

他靠着這确鑿的恨意,自願仰人鼻息,淪為鷹犬,幹龌龊的勾當,蛻化為行屍走肉。

還好,還好,他終于等到黑暗日子裏的希望。

辛羚只要出來了,與他團聚,他就再無後顧之憂,可以放開手腳,清洗過去,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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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戎打理好自己,走出浴室,去廚房煮咖啡。又是一通電話,他此時甚為高昂,嘴裏用英文喊着“來了來了”,腿也像正常了似的,步伐不再拖曳,快速撲向客廳,接起來,并清亮的“哈啰”了一聲。

蘭迪沒料到對面聲調竟如此熱情,不由一愣。

辛戎疑惑着另一邊的沉默,又哈啰了一聲,請說話。

蘭迪滾滾喉結,立刻道,辛先生,我是蘭迪,我回紐約了。

辛戎腦子裏第一想法便是,回紐約就回紐約,還值得打來電話稱道嗎?

“那個……”蘭迪有些不好意思提起,“您說過,如果我回紐約了,可以見上一面,吃個飯什麽的……”

辛戎恍然大悟,自己出于客套,随嘴一提,對方還真放在了心上。無妨,他今天心情大好,答應什麽都不足為奇。

“你選日子吧,蘭迪,想吃些什麽?我可以來安排。”辛戎立馬進入紳士狀态,口吻如沐春風。

蘭迪心忖,擇日不如撞日,心裏激動,但口氣卻是平靜的征詢,“今晚,辛先生,您有空嗎?”

辛戎蹙眉,努力回想日程,今晚,好像還真沒什麽安排。這小子真好運,會挑日子,他在心裏嘀咕。

盡管這樣,可架勢不能減,辛戎先說,你等等,我查查安排。

蘭迪理解地說“OK”,沒一會兒,辛戎就語氣帶笑道,沒問題。

蘭迪讓辛戎做主,辛戎沒客氣,定了一家哈德遜河邊新開的高檔中餐廳。他去吃過一次,老板是一對華人夫婦,原先在華爾街打拼,心生疲乏後,退到餐飲屆。老板娘出身川渝,回國省親時,順勢拐來了一位川菜大廚回美,生意便紅紅火火經營了起來。

蘭迪到的時候,辛戎已經在座位上候着了。蘭迪以為自己再次遲到,心虛地看了下手表,沒啊,說好的七點,自己還提前了十來分鐘。

他走過去,辛戎站起來,握手迎接他。蘭迪屁股還未坐熱,餐廳老板娘就過來,同辛戎寒暄,口氣熟絡。蘭迪聽不太懂中文,只知道她眉飛色舞,似是在說感謝。

她走後,蘭迪忍不住好奇,便問,你們聊了些什麽?

辛戎告訴他,她最近在餐廳裏換了自己提議的氛圍音樂後,收到客人一致好評。

聞言,蘭迪當真,側耳傾聽了一會兒,緊接着贊揚,好品味。

辛戎聳聳肩,并不隐瞞驕傲。

“以前這裏放的音樂是什麽?”蘭迪追問。

辛戎眨眨眼,頗為俏皮,“巴西舞曲,穿插着爵士樂,大概再來上那麽一首‘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蘭迪噗嗤一笑,他對音樂不算有見解,但也能明白,原來的搭配,着實雜亂無章,的确配不上這裏的時髦中式裝潢、精致小資氛圍。

“辛先生......”

“傑溫,”辛戎提醒,“說了多少次了,蘭迪,別那麽客氣。”

蘭迪捂住嘴,故作懊惱,随即撤回手掌,笑着坦然回應“好”。

原先初印象,辛戎只覺得此人一板一眼,但相處後發覺,實際并非如此,蘭迪不僅不是一塊鐵疙瘩,甚至還有點,怎麽說呢,不動聲色的暗藏心機?他并不是表面那般對家族順從。

辛戎想,果然調查得沒錯,想必能從蘭迪這裏,突破深入左家。左家背後,利益鏈盤根錯節,他們有明賬和暗帳,地下賭馬這塊,受了大洋彼岸的香港操控,辛戎雖沒有決定性證據,但眉目已然清晰,左兆霖早在多年前,就與汪澤有所勾搭。左兆霖這老頭,憂患意識極為強,好不容易掙來的家産,別管黑的白的,不會只存在一處。他身雖是美國身,打心眼裏還是自認中國人,覺得自己終有一日,會落葉歸根。香港,是他的出發站,也會是他的回歸站。

點完單,等菜期間,兩人聊起即将到來的賽季。

蘭迪問辛戎,對德比大賽有何計劃。

“我的計劃?這可不是我能說得算的。”辛戎眼裏有一絲狡黠,“這難道不是你們馬房該操心的嗎?”

蘭迪點頭,公事公辦地向辛戎保證,會照顧好馬,跑出好成績。

辛戎敷衍地笑笑,忽然話鋒一轉,“蘭迪,你說,柚子能不能成為今年的三冠王*?”

蘭迪露出遲疑表情,像是在思考該怎樣回答才能不偏不倚。

服務員腳步聲由遠及近,端着熱菜上桌,打斷兩人。

辛戎示意,先吃再說,蘭迪客随主便。

“你筷子使用得很正确……”辛戎說,“作為一個在美國長大的人。”

蘭迪攥着筷子,愣怔住。隔了片刻,有些羞赧回,謝謝,還湊合。他一向磊落,尤其是在接受贊美時,今天,不知怎地,莫名忸怩起來。

辛戎又繼續問:“你有中文名嗎?不是姓氏,是名。”他點明重點。

“有,”蘭迪擡頭,認真看向辛戎,“X—U—N,XUN。”

“XUN?哪個XUN?”辛戎起了興趣。

“我聽爸爸說,中文裏,是尋找的那個‘尋’。”

“好有意思。”

“是嗎?為什麽有意思?”

“為什麽不是?”

蘭迪被他這無厘頭的反問,弄得答不上來。他沒細想過名字由來,左兆霖替他這樣取了,他便這樣應承下來,僞裝成左家的一份子。

辛戎又問:“知道‘尋’字怎麽寫嗎?”

蘭迪擱下筷子,将碗盞往外推開了點,在桌上開始笨拙地筆畫。辛戎見狀,覺得好笑。夠過身子來,大膽抓住他手,展開他掌心,“吶,你寫錯了,應該這樣寫。”辛戎邊說,邊認真用指尖寫着橫豎撇捺。

蘭迪皮膚癢起來,心也跟着一塊癢。

他低頭,微怔地盯着燈光,落在辛戎的褐色頭發上,暈出一點金黃,很清素,稍微動一下,轉瞬即逝。

奇妙的是,這瞬間,又成休止,替他倆隔絕人聲鼎沸的外界。

辛戎終于寫完,擡頭對上蘭迪失神的眼睛,“怎麽樣,會了嗎?”

蘭迪猛然一驚,辛戎的指尖已經離開了,只有他的掌心依然向上,像把自己剖白一樣攤着。他裝作若無其事抽回手,“會了。”

辛戎提起嘴角,滿足一笑。

一頓飯,于辛戎而言,吃得還算融洽,可蘭迪卻有些心神不寧,直到結束,他都覺得被辛戎碰到的掌心,在瘙癢,在發熱。這樣不對勁極了。

出了餐廳,從哈德遜河上吹來的風,凍得人直打哆嗦。二月的紐約,還是絕對冬天,晚間,更是寒意濃重。

蘭迪站在街邊,想幫辛戎攔輛計程車。辛戎婉拒,告訴他,其實住得不遠,走走就能到。

他順勢提議,送辛戎回家,正好作散步消食。辛戎住在百老彙大道,兩人走到帝國大廈,沿着三十四街西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辛戎問起蘭迪,是常住紐約,還是肯塔基?

蘭迪回,一半一半。

“你知道該如何了解紐約嗎?”辛戎攏緊領子,他穿得不太保暖,此時縮着脖子,像只畏寒的兔子。

經過這幾次相處磨砺,蘭迪掌握到了些調動氛圍的回答技巧,“從格林威治村的酒吧開始?”

辛戎仿佛真被他逗樂了,咯咯直笑。

蘭迪盯着辛戎紅彤彤的鼻尖,心裏一動,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圍巾,圍在了辛戎脖子上。

辛戎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唬得一僵。

蘭迪在想,自己是否唐突,為什麽對方并沒有說“感謝”,反而是安靜了下來。

他有些後悔,自己到底還是太沖動了。

“蘭迪,蘭迪……”辛戎終于開口,反複念叨他的名字。

蘭迪沒作聲,等待辛戎把下面的話吐出來。辛戎不按常理出牌,低頭撫摸起圍巾,随後又擡頭,看向遠處的哈德遜河,閃閃發光。

“蘭迪,我有一個問題,需要你回答。”

“嗯?”盡管表面風輕雲淡,實際上,蘭迪感覺心髒都少蹦了幾下。因為,他聽出了辛戎語氣裏的慎重。

“你認為柚子,會成為今年的三冠王嗎?”

這一次,蘭迪沒有回避,他舔舔被風吹得幹涸的嘴唇,拳頭不自覺握緊,“如果是別人問我,今年到底能不能出三冠王,我可能會下意識否定。你也知道,每一匹站上賽道的馬兒,就算榮耀加身,其實也是前途未蔔。更何況,三冠王,這樣響當當的名號,卻很遺憾地空缺了幾十年。誰都希望,自己押注的馬,能夠一鳴驚人,成為獨一無二的‘三冠王’......”

這個回答,聽起來很誠懇,也不令辛戎意外。

今晚,所有發生的一切,是有些意外,但也沒那麽意外。

辛戎看蘭迪一眼,心裏揣度,還是算了,饒過這家夥,讓他喘口氣吧。他覺得自己應該用一個笑,讓他們之間的局促大大緩解。

可意外,再一次降臨,他聽見蘭迪說:“傑溫,聽着,如果這是你的希望,那我會全力以赴,助你達成。”

作者有話說:

*德比大賽——這裏指肯塔基德比大賽,是每年五月在美國肯塔基路易斯維爾丘吉爾園馬場舉行的賽馬比賽,也被喻為“玫瑰之戰。”是美國三冠大賽的第一關,也是最重要的賽事。

*三冠王——指贏下了德比大賽、比利時錦标賽、還有貝蒙錦标賽的冠軍馬兒。在世界各地,三冠王馬都鳳毛麟角,而且在美國三冠賽中,三歲馬必須在五至六月的短短五個星期內勝出,難于上青天。這目前的一百多年間(是的,到2023年),也只有十一匹馬包攬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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