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5

第6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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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辛戎約了移民律師在街角咖啡店見面。他向律師一五一十描述了辛羚情況。律師告訴他,辛羚有案底在身,來美國的最好途徑就是辦理旅游簽證,先來再說,後續簽證,走一步看一步。來日方長。

辛戎聽完,長籲一口氣,看樣子還有運氣,天無絕人之路。律師察言觀色,又送上幾句寬慰,調侃道,咱中國人不是有句老話嘛,有錢能使鬼推磨,我看漂洋過海,在這美利堅的土地上,一樣适用。

他挑眉笑笑,不置可否。

會面結束,辛戎付完賬單,與律師道別後,往家的方向慢慢走,順道去取訂好的食材。

今晚,他有一個小型招待會,犒勞替他工作的馬工們,佐伊和蘭迪也會到場。

他住的百老彙街上有一家魚鋪,屋檐底下支一個冰攤,碼上琳琅滿目的凍魚肉。店內有些活鮮,一般來買的,也是華人居多。

老板娘來自上海,處理起各色魚來駕輕就熟,她見着亞洲面孔,總會忍不住攀談兩句,若對方是中國人,那更是高興,立馬轉換成一口吳語侬腔。

在辛羚犯事前,辛戎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住在上海,所以,這老板娘的滬語,他能聽個一知半解。

辛戎臉生得歐化,第一次去她店裏,蹦出幾句滬語時,她着實吃了一驚,後面一來二去,慢慢買成了熟客,她對辛戎自然關照起來,常常連買帶送。更何況,賞心悅目的美男子,誰會不喜歡,她見着他來,飽了眼福,不照樣受益?

辛戎訂了一尾上好活鲈魚,還有些凍鳕魚,老板娘麻利地過稱、磅好、裝袋,收完錢,在圍裙上抹抹手,叮囑他,鲈魚一定要放姜蔥絲隔水蒸,這樣才能保證鮮美。

他微笑着應好,接過包裝袋,與老板娘閑扯了幾句,離開。走出一段距離後,他忽然駐足,回頭望定魚鋪,心裏忖度,辛羚要是真來美國了,如果閑不住,要不然跟她開個這種店鋪吧,賣點雜貨什麽的也行。最好在唐人街,那裏跟香港氛圍類似,不至于有隔閡。他幫她搞定財務、以及一切麻煩手續。接觸到華人,就能說中文,不啻為融入新環境的一種綏靖方式。

一暢想到未來,他嘴角便藏不住笑意。當然,一切要以辛羚的意願為主,他不慌張,決定一點一點,把他們母子倆錯過的年歲,彌補回來。

有專人上門布置招待會,但下廚,辛戎決定親自來。

他在廚房忙碌,樓下門衛來電,詢問他今日是否有客來訪。他想也沒想說是。門衛說,好的好的,迅速挂了電話。他想,許是午間安保換了崗,大概拿不準,所以才再來确定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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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幾分鐘後,大門鈴聲驟然響起,他甚至吓了一跳。去開門,一大捧鮮花直戳面前,詫然間,聽見熟悉的聲音。

“噠噠。”是佐伊,從鮮花後露出腦袋,朝他擠眉弄眼。

不按套路出牌的人。不對,不止一個。

蘭迪從佐伊背後緩緩探出臉,遞出一個“抱歉,打擾”的微笑。

“怎麽來這麽早?”辛戎接過花,交給布置專員。

佐伊搖頭晃腦地進屋,“給你搭把手呗。”她熟門熟路轉到廚房,“嘿,我就知道,你是要親自下廚!你看,這不正好,我把蘭迪也叫來了,免得你一個人忙不過來!”

辛戎笑着搖搖頭,一副無可奈何模樣。

佐伊說到做到,把正在客廳裏欣賞摩登壁畫的蘭迪推進廚房,一直推到島臺前,開始指揮對方行動。

辛戎抱臂,眼神戲谑,盯着他倆。

蘭迪很溫柔,并不計較佐伊的“頤指氣使”,相反,他處理、清洗食物的手法,比佐伊更利落。佐伊聲勢雖浩大,卻沒耐心堅持,幹了一會兒,就甩着一手水珠,要轉移戰場,去幫辛戎監督聚會布置。

廚房裏,只剩下兩人。

“謝謝。”辛戎忽然說。

蘭迪正在輕輕搓洗那條鲈魚,鱗片刮光了,滑膩的魚身,屢次從他指頭下“逃生”。“別客氣。”他轉過頭,眼睛直直逼近辛戎的眼睛裏。

辛戎清清楚楚,感受到一種微妙的湧動。安靜了片刻。他別過臉,從冰箱裏找到一塊不鏽鋼皂,遞給蘭迪,讓他用此除腥。

蘭迪悶不吭聲接過,謙卑地一笑。

辛戎往後撤一大步,像是某種本能。不知為何,蘭迪愈表現得友善,他就愈想防備。比起表象,他更相信自己的直覺。蘭迪一副好好先生狀貌,說不定只是在混淆視聽。

佐伊跟他提起過,蘭迪有過一段不太光彩的經歷,十四歲時蹲了監獄,待到成年才放出來。這算是解決了“監獄小子”的謎底,至于為何進宮,她私下裏打聽過,可問了一圈,馬場人齊齊緘默,沒問出個所以然,像是大家一致暗認的禁忌。

盡管蘭迪疑點重重,卻不妨礙他選擇了他,賭一把。那是因為,他還有一個直覺,蘭迪為左家鞍前馬後,卻被整個家族勢力排除在外。這股輕慢、排外的勢力,你似乎看不見它,可它卻流淌在家族成員的言語和肢體中,徹首徹尾。

備好菜,佐伊再度走進廚房,直喊口渴。辛戎笑笑,開始煮茶,茶水煮好,蘭迪幫忙端到客廳,仨并排坐進一張長沙發,各自捧着一杯茶,談天說地。

時間一晃而過,辛戎起身,抻了抻腰,說自己該去燒菜了。話落,紮進廚房。

他将圍裙挂到脖子上,正準備系,一只手擅自覆了上來,替他熟練地系好,還不忘抻平他後背的褶皺。

沒想到,蘭迪跟着他進來了。

“常常幫人這樣做?”辛戎不慌不忙地扭臉問。

“以前的話,有是有,”蘭迪翹起嘴角笑,“僅僅幫過女士而已。”

“哦?”辛戎昂起下巴,故意揶揄,“也像這樣出其不意?”

蘭迪沒吱聲,靜靜看他一會兒,柔聲說,“有些不一樣,你是第一個,我會特意的......”然後,制造了一個吊胃口的停頓,才繼續,"這麽殷勤。”

辛戎漸漸明白是怎麽回事,不奇怪,在這樣一個開放自由的國度,男人對男人,女人對女人,也可以互相愛慕,或者肝腸寸斷。

看來,眼前這個男人,對自己是另有所圖?這樣也好,他又多掌握了一枚勝利籌碼。

“謝謝。”辛戎拍拍對方肩膀,然後手指順着肩線,若有似無下滑,最後,在指端輕柔拂過。三下兩下,比起撩人,更像是在融化人的意志。

蘭迪一動不動,俨如一尊塑像,怔住了。

辛戎想,多麽沒出息的男人。忽然,蘭迪意外地抓住他手腕,将他一把扯近,扯得他渾身一顫。對方的臉,在眼前放大,一個猙獰的笑剎那間綻開又斂回。這次,換他一動不動了。

“傑溫,有人說過嗎?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多情又無情。”

好笑,他怎麽可能不知道自己的魅力?他甚至明白,自己的美麗,對許多人是一種折磨,他們想得到,而又不可能得到。

辛戎定下心神,不帶感情地反問:“是嗎,你喜歡?”

未等蘭迪作出回答,他便使勁掙開束縛,爾後揉着手腕,半開玩笑說,耽誤了不少時間呢,蘭迪,你也不希望大夥餓着肚子吧?

辛戎長了副漂亮模樣,燒得菜也同樣漂亮。衆人品嘗過後,贊不絕口。開了幾瓶紅酒,推杯置盞間,飯桌上的氣氛,變得更加熱烈。

馬工們歸根究底都是大老粗,佳肴美酒入胃,得到極大慰藉,遂開始上頭,肆無忌憚起來。談論的馬場轶事,不時往下三路走,就連母馬與公馬的交配,也能被他們拿來打趣。

辛戎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面色木然。他也在農場待過,自然明白這些交流是怎麽回事,無傷大雅。

在獲勝的終點,不能只看到明亮鏡頭和嬌豔花束,還有背後這些,臭味的汗水,粗糙的聲音,它們粗魯而簡單,很真實,用一雙雙布滿老繭的手,撫育了一匹匹無畏健康的小馬駒。

他敲敲酒杯,吸引大夥注意力,準備進入正題。這時,電話鈴響起來。

鈴聲震個不停,沒轍,催促着辛戎從座位上離開。

接通後,辛戎捧着話筒,原本平靜的臉色,驟然一變,甚至沒控制住地大聲問:“怎麽回事?!”接近于吼了。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目光投向他。

辛戎意識到自己的失态,朝衆人作了個“沒事”的手勢,然後壓低音量,“等等,我換手機打過來。”

挂了電話,辛戎不語,蘭迪覺得他臉色有些發青,想張嘴關心,卻被他擺擺手,直接拒絕。

辛戎悶着頭,躲進書房,撥通越洋號碼,對面很快就接了起來。就在剛剛,電話另一端告訴他,按照他吩咐安置好的辛羚,被人截胡,接走了。對面正在四處尋找,已經找了半天,瞞也瞞不下去,自然得讓他知情。

“辛先生,我、我好像看見了您母親......”那邊氣喘籲籲,似乎是邊跑邊說話。

辛戎緊張地問,真的嗎?

真的,真的,對面肯定。

話筒似乎被對方拿遠了些,一切聲音都變得模糊、懸而未決。辛戎聽見有人在大聲而急促地呼喚母親姓名,接着啪嗒一聲,既悶又沉,像是手機滾落,掉在了地上。對面整個靜音。

他跟着提心吊膽,就算無人回答,仍然不懈地問“找到了嗎,是她嗎?”

“戎、戎戎?”一個女聲靠近了聽筒,似乎喊了他小名,含含糊糊。

辛戎懵了一瞬,是辛羚嗎?

他手指關節攥得發白,張了張嘴,剛想問,那邊忽然傳來一個清晰的男聲。

“是你嗎?辛戎。”

辛戎整個人在一瞬間僵滞,只有額角在拱動,血管鼓脹、發熱。他霎時覺得屋內光線太亮,明晃晃的,照得他喘不過氣來,忍不住用手去遮擋眼睛。可怎麽都擋不住,一目了然,像張絲絨幕布,徐徐下降,将他裹成現場唯一木乃伊。

他一聲不吭,那邊就像篤定了似的,自顧自繼續說。

“好久不見呢,辛戎。”

他睜眼閉眼,顫抖起來。在心裏,默念那個名字。

“是我,辛戎,還記得我嗎?”那邊嘆了口氣,“祁宇。”

作者有話說:

謝謝評論、打賞的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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