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6
第7章 6
6
“不要對我媽亂來......”辛戎有些啞地開口。
男人敞亮地笑了一聲,而後又無奈嘆氣,像是覺得辛戎搞錯了自己的意思。
“怎麽會呢?我會好好關照她的,”祁宇說,“你呢,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辛戎沒有同他寒暄的打算,他也沒心思同他條分縷析,“祁宇......我只重複一遍,不要動她,否則......”
"否則什麽?”
放狠話,不能解決眼下問題,辛戎深呼吸,将怒放的情緒随着呼吸一并收回。“讓她走,回她住的地方,安安靜靜的,不要再打擾她。”
祁宇聽出了對方聲音裏的防禦,他也不想将這場時隔多年的對話,弄得僵持、憤懑。
“我只是來看看她,跟她吃頓飯而已,你不用大驚小怪,放心,一切照你的意思來。”
“說話算話,”辛戎冷靜了不少,“讓她接電話,我要跟她說幾句話。”
祁宇嘿地一笑,應好,把手機遞給了傻愣愣站在一旁的辛羚。
辛羚在祁宇示意下接過手機,貼着話筒,輕柔地說:“戎戎,是媽媽。你好嗎?”而後,靜靜地保持聆聽姿态,時不時點頭,附和一下。
祁宇發現,她眼裏逐漸有了淚光。
他心算,她等了多少年,才等來與兒子這樣的通話?二十年?不、好像更長,記不太清了。她是怎樣熬過來的,有沒有那麽一刻,後悔錯過孩子的成長?她一定不知道,辛戎與她有着酷似的樣貌,其實也不盡然,辛戎的美麗,更偏向于雌雄莫辨。那自己呢,又是多少年?七年、八年?他不敢去數,怕數清楚了,只剩無盡的懊惱。
通話結束。辛羚攥着手機,愣神,好似還在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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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你說辛戎是不是在等我?”祁宇突然問,語氣有些懷疑。
辛羚擡頭,不明所以地盯着男人,他眼睛烏黑,還帶幾分深沉,也在看她。不,又不是完全看自己,通過自己,像在看別的什麽人。
她糊塗了起來,又有些怕。
祁宇卻朝她一笑,原先冷硬的嘴臉,轉瞬變得溫柔敦厚。
她聽見他肯定道:“對,他在等我。”
辛羚确定男人不是在裝傻,可明明不傻,為何要無聊的自問自答,顯得癡起來?
辛戎從書房退出來時,佐伊正在和一個馬工争論,關于馬在騎行時的疼痛行為。她認為有大部分原因,來自于沒有一個合适的馬鞍,或者馬鞍的安置有問題,安得過于緊貼,沒有給馬的肩胛骨留下縫隙,使馬産生了不必要的壓力。
馬工不接受她這套理論,認為她有些小題大做。他們更多地關注在馬的蹄葉炎上,因為跛行馬,就算勉強上場,四肢也根本無法很好地配合。不能跑的馬,就無緣競技場,無異于宣判了“死亡”。好一點的馬駒,馬主會耐心等它養好病,如果是匹本就夠不上等級的馬,一旦考慮到飼養成本,衡量過後,它的結局很有可能是成為肉罐頭。
各有各的道理,誰也說服不了誰。
辛戎打了兩個響指。争論暫時結束,眼睛全向他看過來。
“不好意思,抱歉剛剛耽誤了會兒,”他眯眼笑了笑,看起來毫無影響,“我們再繼續剛才的話題……”他看向佐伊,似乎希望她能巧妙地起個開頭,“親愛的,你來簡短地說一下……好嗎?”
佐伊心領神會,清清嗓子,“我們來談談種公吧……現在已經進入了配種時段,關于小鳥和女神的種公選擇,我和傑溫商量出了一個結果。”
她頓了頓,大夥便聚精會神,翹首以盼。她笑着,報了一個名字,大夥眼神遲疑着,像是沒聽明白。
有人反應過來,“歐洲馬?穿梭種公?”
“對,”辛戎眸子亮了下,“愛爾蘭的‘街頭大亨’,它參加過凱旋門大賽*,盡管與冠軍失之交臂,可它在本土一級賽中多次摘下桂冠,有一個很好的家族,我相信引進它的血脈,說不定能創造一些奇跡。”
有人說,老板,你知道歐洲人偏向于草地長距離賽吧,和我們的風格不相同。
辛戎聳聳肩,一副“那又怎樣”的表情。
有人問起配種費多少,辛戎報了個價,引來一片唏噓,還有兩聲口哨。
辛戎知道他們在想什麽,認為自己不懂馬,更像一個只會燒錢的冤大頭。他自然不會和他們計較,和氣地笑了笑。
辛戎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麽,直到與蘭迪對上目光。原來,從開頭至現在,蘭迪都沉默着,一言不發。
蘭迪意識到了他的審視,投擲向他的眼神,無辜而又坦誠,似乎什麽都不敢瞞他的樣子。
這世上有毫不掩飾的真傻子,也有故意裝傻的傻子。
辛戎怎麽敢掉以輕心,可他不會大驚小怪,睫毛眨了眨,把嚴肅威吓去淨,換上笑,像電視上的廣告明星,怡然自得。
“蘭迪,有什麽話想說嗎?”
“沒,你是老大,一切都聽你的。”
蘭迪是這群馬工的頭兒,頭兒都這樣說了,大夥也不好再交頭接耳地挑刺。
辛戎端起酒杯,奉上祝酒詞,蘭迪帶頭鼓掌,大夥紛紛響應,舉起酒杯,跟着辛戎,一飲而盡。
當晚,賓客一個接一個散了,蘭迪故意磨蹭,留到最後,想找機會與辛戎單獨聊聊。
辛戎剪了支雪茄,點燃走到陽臺。
一棟一棟的大樓亮起光,光是成片的,組成了建築群,而這個城市的夜晚基礎,伴随警笛、狂歡、酒精、失眠......五花八門,罪惡和快樂,在這裏都有銷路。可于辛戎而言,無論在這兒待多久,那種異國氛圍,始終沖不淡。他心裏隐隐明白,裝得再像一個美國人,也無濟于事。即使從他進入海關狹長通道那一刻,決定将海的那一邊統統抛棄開始,他依然不屬于這裏。
“有心事?”蘭迪出現在他身後。
辛戎吐了口煙圈,慢慢轉身,“你是什麽怪物嗎?走路都沒有聲音?”
蘭迪無所謂地笑笑,直奔主題,“如果你願意,可以和我聊聊。我很願意聽你說話......”
“天殺的......”辛戎捏着雪茄,直搖頭,“你們美國人,一定要這麽直接嗎?”
蘭迪皺眉,遲疑問,“這和美國人有關系嗎?你不也是.......”
辛戎截斷他,迅速否認,“不,我可不是美國人,目前為止。”
“行吧,”蘭迪着實無所謂,眼珠一轉,審慎地問,“那......你沒事吧?”
辛戎知道他在問什麽,可他沒有義務同他解釋。
“跛馬如果比不了賽,就取得不了成績,那麽它們的命運,是不是只有死路一條?”辛戎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你呢,蘭迪,對此有什麽看法?”
蘭迪好像從未想過這種問題,這是什麽值得深思的問題嗎?只好回:“行業慣例,約定俗成。”
“‘約定俗成’就是正常的嗎?”辛戎不依不饒。
蘭迪愣了愣,随後攤開手,聳了聳肩,似乎這也不是他能決定的。
“傑溫,我想......這确實殘忍,可賽馬并不是什麽慈善事業,而是一項投資,就像做生意、或者買股票那樣,如果這項投資受損,為了避免損耗過多,要當機立斷清倉。養育一匹好馬和養育一匹劣等馬的成本一樣,誰都知道該怎麽選。”
“優勝劣汰。”辛戎說。
“對,就是這麽回事。”
辛戎大笑起來,他的笑沒往眼睛裏,就在皮肉上浮皮潦草地飄着。“人好像比馬稍微幸運一點?”他故意伸出跛的那只腳,展示給蘭迪看,“瞧,我也是劣質品,可我至少還能在這喘氣呢。”
蘭迪不認為這是冷嘲熱諷,他甚至露出擔憂神色,辛戎卻接着說:“其實,你偶爾,也沒那麽美國,就像現在,你甚至不願意用另一個笑話,來接我的話。”
蘭迪張嘴,想說什麽。辛戎擡手,做了個制止動作。他已經抽完雪茄,決定讓對話也結束。
蘭迪再沒有分寸,也該知道,這是在趕客。辛戎并不是容易取悅的人,盡管他僞裝得很好,故作平易近人。沒關系,至少在今晚,他已經能知道,辛戎确實有一些苦楚,這苦楚的來源,大概他還無資格知曉,但總會有......那麽一天的。
辛戎送蘭迪到電梯口。
兩人并排幹站了幾十秒,好像統一失憶,忘記該按下電梯按鈕。蘭迪率先反應過來,伸手去按。辛戎在旁,覺得好笑,不由笑出聲。
“那個......如果今晚我有冒犯到你,請你不要介意。”蘭迪用餘光去瞥辛戎——籠罩在朦胧光線中,側臉有種多愁善感的動人。
辛戎沒說話,只是盯着前方。
叮的一響,電梯到達,門緩緩開啓。蘭迪自知再沒借口拖延,摸了摸鼻尖,踏入,再轉過身來,準備用目光與辛戎無聲道別。可這時,辛戎猝不及防向前大跨一步,他手疾眼快,扶住了即将閉合的電梯門。
他們面對面,離得極近。任何不明暧昧,都不可能錯過。
辛戎伸出手,摸上他的臉頰,用一種霧了的眼神和憐憫的表情,“拜拜,做個好夢。”
作者有話說:
*凱旋門大賽——10月第一個星期日在法國巴黎隆尚馬場舉行,距離是草地2400米,國際一級賽。在歐洲人和日本人心中,是殿堂級別的一級賽,也是獎金最高的草地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