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8

第9章 8

8

從俱樂部出來,辛戎上了達隆的轎車。達隆趕着去直升機碼頭,只留給辛戎這一段車程時間彙報工作。無論是馬匹管理狀況,還是尤為重要的博彩營收,辛戎都禀告得一絲不茍。

達隆問,彩池最近有沒有推出什麽新的投注産品。

辛戎明白他的意思,雖然外圍博彩以目前來看,是他們這邊一家獨大,有壟斷趨勢,但總有一些“獨立小作坊”想分一杯羹,試圖用更大方的派彩方式來吸引投注。

而且,左兆霖最近也有蠢蠢欲動苗頭,似乎沒再遮掩自己搭上了香港人的船,底氣頓時漸長,毋須再像原來那般唯唯諾諾,跪下來乞求,只看美國人的臉色行事。

辛戎不确定達隆有沒有聽見坊間流言,但他心裏明白得很,有朝一日,左兆霖若真有了分庭抗禮的實力,必定會反過頭來,将現在的“王國”吞噬殆盡,到時候,甭管你是美國人、日本人、愛爾蘭人……敗了就得灰溜溜滾蛋。

辛戎在這兩條夾縫中求生,誰是贏家就支持誰,當然,目前他會站在達隆這邊。嚴謹一點,暫時的。

他對達隆謅了幾句湯水話,達隆沒什麽表态,只是點點頭,表示自己聽見了。

行到皇後區,達隆忽然發起了脾氣,“一群欲求不滿的懶惰廢物,在這該死的紐約,老鼠都變得癡肥,懶得跑動,躺在鐵軌、下水道裏無所事事……瞧瞧我,我是怎麽活下來的……”

辛戎立時會意,大概是街邊的某個流浪漢觸動了他的某根神經。

達隆用手指不滿地敲打車窗,“就是靠着一雙腳走出肯塔基,在街上賣報紙、做酒店清潔工,在夏天沒有風扇、冬天沒有暖氣的閣樓上硬生生住了六年!我不需要假惺惺的憐憫和關照……哪像現在的這些該死的、騙吃騙喝的混蛋……根本不值得被認真看待!我無法理解,去他媽的……”

辛戎一言不發,當達隆開始絮叨過往,對城市怨聲載道時,他最好保持安靜,當一名合格的傾聽者即可。

狹窄車廂裏只有達隆的聲音游蕩,偏執且孤零零。

辛戎向窗外投去目光,掠過道巷裏形形色色的面孔,亞裔居多,中文店鋪、招牌……仿如雨後春筍般出現,一家挨一家,像股新鮮的浪潮,那是一個新的華人移民聚集區,法拉盛,已經比唐人街孕育得更具中國味。

亞倫很少會在肯塔基出現,如果出現了,就是一種預警。上一次,是柚子異軍突起奪了冠,他被老左召回分享勝利,以及勝利背後的暗贓;這次,指不定又有什麽大事件即将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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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迪沒猜錯。

亞倫把在紐約落地的香港人帶到了肯塔基。

老左要求蘭迪帶着這幾個香港人在馬場轉悠一圈,亞倫作陪,兄弟倆依言照做,俨然像是一次馬房考察之旅。達發馬房,香港人占了三分之一股,巡視自己的資産,沒什麽稀奇。

四月初的東部,清晨氣溫依舊像冬天,濕蒙蒙的水汽侵蝕了馬廄和幹草房,堅硬的水泥地面也沒能幸免于難。

一行人穿着雨靴,穿過稍許泥濘的道路,最後停在一棟由煙草房改建的馬房前。

蘭迪介紹馬房,不久之前修改了布局,現在更加完善成熟,滿足不同需求,并且能有效保證馬的進出安全。

其中一位華人女郎充當翻譯,其餘人配合着點頭。

走進馬房,空氣裏泛着一股腥臭味,像是木頭和生物的腐爛,渾濁在一起,大夥不由自主捂住了嘴鼻,除了蘭迪。

他面不改色,沿着一格一格馬廄,介紹下去。告訴大夥,這些馬屬于誰,并認真闡述了托管狀況。

馬兒們見着陌生來人,有些興奮,也有些害怕,卷起上下雙唇,露出牙齒,吐着舌頭,不太安分。

亞倫朝他使眼色,他慢悠悠伸出胳膊,安撫起離自己最近的一匹馬,并向東方來賓們微笑解釋,這很正常,馬是敏感的動物,不僅腸胃敏感,情緒也異常脆弱。它們常常對陌生的事物,充滿畏懼。

來賓們大多數都對馬了解一二,聽完女郎的翻譯,禮貌附和着他,連說幾個“Yes”。

參觀結束,老左把香港人都邀請進了辦公室,說是聊聊即将到來的銷售日,蘭迪心知肚明,這不過是幌子,他們要聊的,絕不會這麽簡單。

老左想擺脫早餐俱樂部的鉗制,造美國人的反,不按他們那套規矩來。香港人呢,被新政府挫了不少銳氣,必須收斂,需要“外逃”,來新大陸淘金。兩邊一交流,簡直是天時地利的搭檔。

這種會議,或者談話,通常沒蘭迪的份。

剛出獄那會兒,老左知聞他這幾年在獄中系統學習了賽馬繁育和飼養知識,眼裏露出欣喜和嘆服,許他一堆承諾,一副要培養他成為接班人的信誓旦旦架勢。

一開始他信了,畢竟,他為這個家族付出了這麽多……頂替下一個罪名,收獲這點賠償算得了什麽。甚至還不夠,他本可以擁有一個光明未來,至少不遜色于他的大哥,亞倫。可這一切,都斷送在了那個夏天,那片海域。他不能翻供,也不敢翻供,一個孑然無依的孤兒,就算清白了,也無法獨自生存。

福利院?那種地方他待夠了,成年人各安心思,有的将他們當做随便打發的流浪動物,有的人滿懷龌龊,将他們當做發洩物,光是回想,就足夠作嘔。

左家不夠好,可跟地獄相比,又不算差。

他先在馬廄裏工作了一段時間,左兆霖面上似乎對他很滿意,從不吹毛求疵,馬夫們倒是會在暗地裏拿他開涮。他撞見過幾次,沒忍住,拳頭立馬招呼上去,和對方打得頭破血流。

左兆霖出面調解,為他墊付,賠了幾筆錢。左兆霖不會令自己吃虧,讓他用工資抵償,他二話不說應了。

他幫左兆霖養好了馬,可左兆霖漸漸不知足,明裏暗裏覺得他不夠體面,口風轉變,敷衍他的期望。那會兒,他還抱存一絲幻想,為了鞏固自己在達發馬房的地位,同時讨好左兆霖,他甚至花時間去學打高爾夫。他腦袋聰明,學什麽都很快。

高爾夫學成後,他開始陪着左兆霖,招待貴賓。平日裏對他不屑一顧的亞倫,這時有了怨言,認為他太出風頭,心思飄了。亞倫甚至夥同他們的妹妹蜜雪兒,一起抨擊他。兄妹倆不知從哪兒聽信了謠言,或者幹脆是編造的,說他管不住下半身,無恥勾引了客人的情婦,造成了那位貴客的流失。

撒謊,這全他媽是謊言。他暴起青筋反駁。當一個誠實的姑娘吧,蜜雪兒,不要上亞倫的當。

爸爸。蜜雪兒似乎忌憚他的怒火,轉而向左兆霖投去求救的眼神。

左兆霖沒有表态,他對一切都是模棱兩可,一個老狐貍,你能指望他什麽,他只是無奈地擺擺手,讓孩子們結束争執。

然而他在那刻,幡然醒悟,左家并不是什麽現代化的進步家庭,它依然陳舊、腐朽,血緣蠻橫地盤踞在這個家族內部,把血緣以外的人,統統撇得一幹二淨。

他突然發覺自己像一個冬天站在屋子外,努力貼在玻璃上往內窺視溫暖的人,瑟瑟發抖,慘得可憐。也正是那時,他決定把自己的眼睛從玻璃上移開,要想辦法破門而入,關鍵時刻,一把火燒了整間屋子也行。

可什麽是關鍵時刻呢?這些年,他一直沒能找到,直到遇見辛戎。他忽然有種強烈的預感,如同神啓,這個時刻來臨了。理智提醒他,這未免荒誕,可荒誕裏又藏着吸引。他本就一無所有,還能怕什麽呢?

辛戎是在去往機場的路上接到消息,海的那一邊告訴他,祁宇最近不在香港,也沒再來騷擾辛羚,出乎意料地遵守規矩。

聞言,他沒有卸下憂慮,仍是囑咐對方,要多加謹慎,不能掉以輕心。那邊一再、一再向他保證,絕不會疏忽。他也不想過多斥責,摁着太陽穴,挂斷電話。

“佩德羅……”辛戎對着前座呼喚,一位四十歲左右的白人男子回過頭來。他有一個飽滿的額頭,大衆臉,藍眼睛,漂染過的金發,發根已經長出深色,需要補染。

“夥計,”辛戎說,“我想我們該戰鬥了,你做好準備了嗎?”

被稱為佩德羅的男人挑了下眉,“求之不得。”

辛戎向後一仰,閉上眼。在他閉着休憩的眼皮下,正有一幅圖景徐徐展開,使他的面容漾出一種恬靜笑容。

佩德羅盯着他看了幾秒,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在外表上完美無缺的男人,同時他覺得有些詭異。這樣怪樣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

他們已經認識數載,算得上患難與共、親密無間了,可直到現在,他還是無法猜透,辛戎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沒關系,他們的同盟牢靠,不僅僅是因為金錢。他欣賞辛戎,覺得他有意思極了。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孬種,守着一成不變的生活。對孬種來說,什麽都怕,這也怕,那也怕,害怕擔風險,可不會成功。

他幫辛戎做事,為他賣命,處處風險,無時無刻不存有未知的恐懼。但他迷戀這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他認為自己是個與生俱來的瘋子,至于辛戎嘛,大概比瘋子還瘋吧。

他永遠記得那個午夜,與辛戎第一次相遇。那時,辛戎還是一副男孩模樣,不像現在這麽成熟。

他喝得醉醺醺的,在巷子裏被人持刀搶劫。有人過來了,砰砰,沉悶的碰撞,一個黑影舉着什麽,發狠似的拍打着搶劫犯腦袋,一下又一下,搶劫犯應聲而倒。

他登時清醒了,揉揉眼睛,見着這麽多血,有點吓壞了,再度癱軟在地。

黑影的手伸了過來,他鬼使神差地握上去,觸摸到陰涼柔軟的肌膚,刺得他一激靈。

那個解救他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辛戎。

他終于看清黑影的面容,沾了血,變得秾麗。辛戎上下唇掀起,牙齒雪白尖利,擠出笑,那一瞬,彷佛有大量的邪惡,在夜色和他的笑容之中,釋放了出來。

辛戎道,我聽說你是紐約城最好的律師,我救了你,你一定能幫我解圍吧?

作者有話說:

有一些小修改,可清除緩存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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