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6

第27章 26

26

5月31日 貝蒙園

飛機開始降落,天蒙蒙亮,辛戎缺少睡眠,關節和脖子都在鈍痛,腳下虛浮,如同跌入了深水池。

到達貝蒙園時,馬兒們已經從訓練中心出來,開始晨操了。

柚子今天的晨操成績還不錯,5F(1000米),時間59.6秒,相當快的完成時間。練馬師和騎師的神情滿意極了,似乎有了這個結果,就是一道護身符,免于再向上帝、或馬的守護神進行祈禱。

回到馬欄,佐伊給柚子進行腿部冷敷,還有常規檢查。畢業季過去,她學校那邊的工作總算告一段落,可以全身心投入到這邊。

“怎麽樣?”辛戎站在欄外問她,“它狀況不賴吧?”

“體溫有點高。”佐伊答,“很正常,運動完的馬,都會這樣。”

辛戎點點頭,看向柚子的眼睛,在光線反射下,猶如甜蜜的巧克力色。它似乎發現了辛戎的視線,鼻子和唇部鼓脹着,發出嗤嗤聲,這是它表達興奮的一種方式,就像小孩子作鬼臉一樣。

辛戎忍不住對它打趣,“夥計,是等不及上賽場了嗎?好樣的,今天也得靠你了。”

佐伊命馬工牽柚子出欄,進行關節彎曲測試,以确保柚子在跑的時候,萬無一失。

柚子在馬工牽引下,硬地面直線慢步了兩圈,然後變成快步。她一眨不眨,盯着它的臀部,關注平衡。忽然,她眉頭一皺,要馬工停了下來,然後走到柚子前側,俯身,提起它的左前肢,彎曲腕關節。

辛戎站在一旁,心一揪,緊張地注視她接下來的動作。

柚子的腕關節抵在她的牛仔褲上,已經完全彎曲。她在慢慢給近端懸韌帶施加壓力,持續了大概四十五秒。

她放下馬的前肢,讓馬工帶着柚子,直線慢跑了個來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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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辛戎小心翼翼地問,“有什麽問題嗎?”

佐伊摸着下巴,說:“它快步往外跑的時候,臀部有點不平衡,很輕微......”

“我記得你以前說過,它有關節炎。”

“是的,我已經給它用了一段時間藥了,它應該有所緩解......”佐伊停了停,視線落到柚子才檢查完的前肢,手在自己的肩膀上比劃起來,向辛戎解釋,剛剛做的關節壓力測試,是為了精準定位,馬的跛行程度。

辛戎已經不用猜她的意思,心裏有了底。

“......馬的跛行,通常一開始,不會很明顯,可一旦沒有引起重視,就會越來越瘸。”她說。

這話很實在了。辛戎默了一會,笑笑,問:“那會影響今天的比賽嗎?”

佐伊嘆了口氣,“你要知道,馬是不會說話的,它們有些時候也很能忍疼。”

“運氣有點兒糟。”辛戎自嘲。

“也不能全指望運氣,”佐伊說,“它前面的比賽,很拼命了,主要是.......充足的休息、精心養傷,這些都是馬兒該得的,可柚子它太疲于應付訓練和比賽了。”

辛戎把目光移開,表情稍有些僵。片刻後,沉聲說:“你可能會覺得我不近人情,但我今天不能輸.......佐伊,拜托了,無論用什麽方法,讓它穩穩當當跑起來,沖向終點。”

“方法”暗指着什麽,他倆心知肚明。腳踩在線上,是需要分寸的,稍不慎,就有滿盤皆輸可能。俗話說,人無橫財不富,上了賭桌,跟上賊船無異,膽越肥,心越狠,铤而走險,才能得甜頭。

佐伊不由又嘆了口氣。

辛戎微笑着,左右各伸出一根手指,在她嘴角上輕輕一按,再作上提,目光誠摯,甚至帶點讨好了,“別這麽洩氣——親愛的,拜托了。”

佐伊一愣,嘴巴動了動,憋出笑。俱是戰戰兢兢也沒用。總之,她希望這個男人能順利過關,無論他要她怎樣,她都無條件支持。

馬兒進閘前,辛戎接到達隆電話。

他彙報着現場狀況,說問題不大,達隆只說了寥寥幾語,就挂了電話,比任何一次比賽前的通話都要簡潔。

“別給自己惹麻煩。”達隆最後說。

辛戎琢磨他話裏的意思,很怔了一會。

達隆在表達什麽?認為自己急功近利了嗎?他忍不住苦笑起來,笑自己到頭來,還是在較勁。将表面打造得再富麗堂皇,往往還是有身不由己的時刻。斡旋在這些勢力間,想要每次都作自己的主,難于登青天。

上一次,出席早餐會,他按照達隆意思,将柚子的兩次比賽,事無巨細地彙報。有人對比利時錦标賽那場的賠率浮動提出異議,問完,在場俱是冷眼看他,心底紛紛不知在怎麽審判他。他硬着頭皮,拿出早已打好的腹稿應對,輪值主席聽完,半是警告半是點評了兩句,勉強算過關。

散會後,達隆過來,拍着他肩膀笑,說他出盡風頭。他愣了愣,真沒聽出來是在表揚,還是在陰陽怪氣。他唯一确定的,在這些人眼裏,自己就該是忠于被人使喚的角色。

他走到落地窗前,看向圍場裏蓄勢待發的馬兒。匹匹健美,肩隆肌肉硬邦邦,身軀線條流暢堅韌,從頭至尾,沒有哪一處是多餘的,簡直是造物主的偏愛。可它們的命運,全不由自己掌控——背上騎着人,背後站着人。人把它們短暫的生命擠滿了,至死方休。

鈴響,旗幟揮舞,馬出閘了。

手機收到短信,蘭迪發來,問他一切可好。他沒回,隔了兩秒,又一條信息過來,蘭迪說,我覺得我還是該到現場。

辛戎低頭,摁黑手機屏幕,比賽已經開始,說一萬句也沒意思了。

一擡頭,本來保持優勢的柚子竟陷落在馬群中,其餘馬,像飓風一樣,朝它擠壓。

辛戎蹙眉,攥緊拳頭。

進入彎道,柚子仍沒有甩開周圍的暴風雨,它被卡在塵土飛揚的中位,死死不能動彈。

就在此刻,主持人在廣播裏忽然扯着嗓子大吼,賽道上驚現意外。

愛爾蘭裔騎師的額頭,迅速出了血。似乎是有人的馬鞭,不小心揮舞向了他的臉。

不對,辛戎認為,這個“不小心”待定義。

騎師受傷的同時,柚子的臀部也被撞了下,偏離了既定“航線”。十分促狹、狠毒的一招。

辛戎屏氣凝神,一動不動,心裏念叨着,柚子是最好的,它已經打敗過最傑出的馬了。

騎師眼見有些力不從心,柚子也在失速,就像一顆運轉良好的小衛星,從軌道上掉出。

已經過了四分之三賽程,柚子落在後段,即使再奮起直追,也希望渺茫。它速度夠快,可在最後階段的增程,并不具備良好耐力。

場上所有貪婪的目光,聚焦在它身上,看臺上起了不小的騷動,畢竟,有不少人懷着希冀,押注了它。他們曾因它而致富、歡呼過,也會因它的失利而失望、喝倒彩。未料想過的冷汗,從辛戎背後一點點冒了出來。

主持人又開始興奮地大喊大叫,是的,奇跡再次出現,柚子從側邊,神奇地追了上來,天知道它哪來的爆發力。它似乎能把絕望轉化為興奮劑,亡命之徒一般超越,朝着終點狂奔。柚子甩開了絕大多數馬,在一點點接近頭馬,急速推進的波浪......場內一波接一波地跟着沸騰。

辛戎一眨不眨盯着賽道,感到喉嚨被扼住了,像上了絞索般窒息。馬奔跑的速度,似乎也貫穿了他的身體。

這終極的一刻到來,兩匹馬,齊頭并進!

柚子的名字被半是鼓勵、半是憤怒地呼喊着,人們當然想親眼見證,時隔多年的“三冠王”誕生。

可惜,只差了那麽一點。

在泥土的飛濺中、激憤情緒的摩擦中,柚子慢了半個馬頭。

辛戎麻木地站立着,忽然感到一陣暈眩,搖晃了下,幸好,一只手伸過來,扶住了他的肩膀。

他沙啞地說“謝謝”,從保護臂裏退開。

“你還好吧?”原來是蘭迪,不知何時來了。

辛戎并沒有表現出驚訝,他已經表現不出來任何多餘的情緒。他轉身,去摸桌上的雪茄,都沒顧上剪,就直往嘴裏送。

蘭迪走過去,将那支未燃的雪茄從他口裏取出來。

“我搞砸了。”辛戎面無表情說。

蘭迪靠得更近了些,沉默着捧起他的手,拍了拍。馬蹄鐵沒能帶來最終的勝利,只帶來了半截白日夢。蘭迪用一條胳膊擋住他的臉,另一只手環住他的腰,抱住他。在他耳邊,柔聲安慰,“沒關系,還有機會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還是醒着。

柚子比辛戎狀況更糟糕,帶着滿鼻子血,從賽道上下來。

濫用藥物、舊傷、激烈碰撞對抗、近乎瘋狂的刺激.......各種七七八八的因素,好巧不巧湊到一塊,耗盡了它,令它的生命值亮起紅燈。佐伊也辨別不出,到底哪一種更惡劣。

馬工去牽它時,它嘴唇一卷,口水順着嘴角大量滴落,發出了從未聽過的、刺耳的狂怒聲音,立時鎮住了所有人。

佐伊感受到了如出一轍的痛苦,她大膽邁前兩步,抓住缰繩,用熟悉的聲調愛撫它,撫摸它僵硬的肩隆。它這才慢慢恢複平靜。

“該死的。”當柚子進入馬廄後,佐伊摸着柚子燙到不行的四肢,不停地重複着這句。

柚子尾巴啪啪打着,眼睛裏重新充滿了溫潤。它無知無覺,包括自己的命運。

達隆沒在電話裏多言,只讓辛戎盡快回紐約。他心裏明鏡似的,知道自己根本沒時間脆弱,因為接下來要面對,更為殘酷的腥風血雨。哪裏跌倒,就從哪裏站起,一直以來,他都秉信這點。

回到紐約,達隆卻并沒有再聯系他,與此同時,祁宇也偃旗息鼓了。他感到一絲詭異,告誡自己捺住,靜觀其變。

他不想打亂自己的生活節奏,照常處理工作,偶爾出去散步。森林公園裏蔥茏的樹蔭,婆娑搖晃着,将他暫時掩蓋起來。正午的驕陽,也有了夏日的毒辣。春天已經悄無聲息逝去。他第一次發現,曼哈頓還有這般寧靜,像一個虛幻的世外桃源。蘭迪和佐伊傳來訊息,話裏話外,顧慮着他。他淡然回複,甚至還邀請他倆周日一聚。

就這樣,過了三天,審判日到來。

早餐俱樂部換了新菜色。在全場幾乎帶着惱怒、幾近将人掰碎的目光下,辛戎根本不受影響,落落大方地吃着。

輪值主席這次又是威爾。他清清嗓子,問:“傑溫,有什麽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嗎?你和你的馬,在前兩次,表現得幾乎是百分百完美,為什麽在貝蒙錦标賽上......”

辛戎放下刀叉,嘴角譏諷翹起,打斷他,“您想說什麽,表現的像一團狗屎嗎?我可不這樣認為,它仍然是最棒的馬,百分之一百,不,實際上是百分之兩百的完美!”

威爾一噎,咳了兩聲。

“你有什麽可以證明它按照——”

“我沒什麽可證明的。”辛戎直截了當,“如果你們連眼睛看到的都不肯承認,那我無話可說。”

柚子已經親身證明過。它在賽道上創造了那麽多次不可能,堪稱奇跡,人們激動地為它哭泣,哽咽地傳頌它的故事。它昂起勝利的脖頸,黑色的馬尾一甩,觀衆們就會将帽子抛出,歡呼聲蓋過整座馬場。從來沒有一匹馬,可以像它那樣任性無我,綻放光彩。

辛戎頓了頓,掃了一圈,餐桌如紅海,将這些人劈開分成兩邊,卻秉着同一共識,傲慢而貧乏。

然後,目光落到達隆臉上,達隆也在看他,冷冰冰地,眼底無波。

他意識到,這裏并沒有與自己結伴的人,所以,這出獨角戲,只能靠自己演完——

“如果你們要了結這匹馬,非殺它不可,我想你們一定會追悔莫及。就算再過十年、二十年,也不會等來這樣的馬了。好好聽着,它就是獨一無二的!”

話落,所有人都直愣愣看着他,他咯咯笑起來。笑聲回蕩,使人坐立不安。

在座的每一位,表情俱是微微扭曲着,就像被洗劫一空了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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