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7
第28章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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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俱樂部出來,接應達隆的車已停在街邊。辛戎目送他上車。車沒有立刻發動,車窗降了下來,達隆勾了勾手指,示意辛戎上前。
辛戎走過去,手扶在車頂,俯下身。
達隆臉扭到前方,眼睛一點不朝他看,“除了賽馬以外,你還在搞哪些小動作?”語氣淩人,問話裏似乎還有另一層意思,現在坦白,承認錯誤,或許還能有被原諒的機會。
辛戎嘴角向上撇了下,像是自嘲,又像是輕蔑,“您多慮了。”頓了頓,“在您眼皮底下,我能翻出什麽水花呢?”
達隆自然不會相信他的鬼話。辛戎剛剛在衆人前的一番铿锵演講,在達隆眼裏,如同馬戲團表演,唬得了一時,可唬不了一世。更何況,實打實的虧錢,是不可忽視的現實。早餐會今天雖然沒下任何結論,但總會有追究責任的那一天。他把辛戎領進了這個門,脫不了幹系,只能被殃及。
“我寵壞了你,你現在正在自毀。我很遺憾,遺憾你還是那只可悲的小老鼠,一輩子只配躲在肯塔基的農倉裏,從家畜嘴裏撿點落下的口糧,一文不值!”
辛戎怔了怔,腮幫子不由咬緊,沒接話。
達隆将臉轉過來,瞟他一眼,“不服氣?”
辛戎讪笑,“當然沒有。”不想多語。
達隆像是數落上瘾了,威吓地繼續道:“至于稱王稱霸,我很遺憾,你生來就不是這塊料!”
多說無益,還不如讓對方暢快地将脾氣發完,辛戎已經見怪不怪。
“我不管你出于什麽動機,總之你要給我老老實實收着,這次,我暫且不跟你計較。”
“一切都怪我。”辛戎幽幽總結。
車開走了,辛戎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不時有彩色打印廣告單塞進他懷裏。他想起以前在大學兼職時,也發過傳單。跨洋過海,倏忽多少年過去,在這外族的地盤裏,他似乎和初來時,也沒什麽兩樣,一片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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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人迎面而來,沒來得及閃身,不小心撞到了他,廣告單從他懷裏,自行落到了地上。
周日,辛戎午覺醒來,日光斜進窗戶,照得屋內影影綽綽。他惘然地發了會兒呆。
門鈴響起,是一臉焦急的佐伊。他有些奇怪,問她不是約好的晚餐嗎,怎麽現在就來了?
佐伊抖着肩膀,口中喃喃,出事了。
她來之前,去了趟蘭迪那裏。柚子的傷情刻不容緩,所以,兩人商量好了,準備一起去紐約最著名的獸醫院,借一臺擁有放射性照相板的設備,用以檢查馬的全身。
她到了蘭迪公寓樓下,恰恰有兩輛車在她身旁停下,陸續下來好幾個人,兇神惡煞似的沖上樓。
她猛然定在那裏,隐隐有種不好的預感,不一會,那些人就下來了。蘭迪也跟着他們一塊,被一左一右夾着,押在中間,他看見了她,朝她不動聲色使眼色,示意趕緊離開。她強裝鎮定,扮好路人角色,退到旁邊去。親眼目睹蘭迪被推進其中一輛汽車,手上挂了副锃亮的手铐。
“很像FBI的秘密警察。”佐伊判斷。
辛戎臉色變沉,下意識捏住下巴。
肯塔基州的TDN*是請調查員暗中找到了什麽證據嗎?要不然,蘭迪怎麽會無緣無故被拘捕?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州賽馬會視他們為毒瘤,挖空心思來尋找能被定罪的蛛絲馬跡,所以,落到眼下這局面,也算是一目了然的結果。
“也許跟賽馬沒有關系......”佐伊不安地看他,“是我意識過剩。會不會是別的什麽事?他爸爸,對,他爸爸的車禍,或者其他什麽的.......”
“親愛的,”辛戎靠近,摟住她肩膀摩挲,施予安定,“不會有事的,我們有佩德羅,他是城裏最好的律師,一定會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
佐伊點點頭,一會又搖頭,“那......我呢,我會不會有事?”
辛戎朝她笑笑,“我不會允許,有人動你。”
可事情的發展方向比想象中更惡劣。佐伊是在校園裏被帶走的,便衣警察推開她辦公室的門,長驅直入,容不得她有丁點反抗。
佩德羅派了心腹律師去探望,将了解到的前因後果告知辛戎。
FBI通過州賽馬會提交的證據,從三月份起就拘捕了賽馬行業人員二十七名。這些人被冠以調查的名義,無一例外是使用禁藥。
“我們這邊,不是找實驗室作了報告嗎?那些檢測樣本不是都合格了嗎?”辛戎百思不得其解,除非有人告密,否則怎麽會連累到蘭迪和佐伊。
佩德羅向他展示了一份抽檢報告,顯示柚子藥檢後為陽性。
辛戎捏着這份報告,心一墜。
不單單是連累到人的問題了,還有一個更嚴峻的情況擺在眼前,柚子的比賽成績,有面臨取消的可能。
“那現在我們........該怎麽辦?”辛戎将報告遞還給佩德羅,沒想到,只一會,手心竟濕了。
佩德羅安慰他,讓他放輕松點。
佩德羅提出方案,現在,首要的是讓進去的兩人否認所作所為,在打官司的同時,去跟馬會談條件,說不定交一筆“贖金”,就能全身而退。當然,這是最好的結果,對于最壞的結果,也得做好心理準備。
“如果都行不通呢?”辛戎問。
佩德羅遲疑了一會,辛戎注視着他,讓他直說無妨。
“這些證據還得被進一步證實為可靠,這意味着随時都是可以被推翻的......那麽證據的源頭,馬,把馬弄死的話,就無後顧之憂。”
辛戎眼裏無光,有些生硬地接話,“死無對證?”
佩德羅嘆了口氣,“對,死無對證。”
辛戎去拘留的地方探望了兩人。
他安慰佐伊,正在安排保釋,很快就能水落石出,再堅持一下。佐伊神情憔悴,卻還是遞了個笑容給他。她說,在裏面待了這幾天,相反沒那麽焦慮了,有種“欸,原來不過如此”的心情。兩人相視一笑,他握住她的手輕拍,嘴裏互相安慰,眼裏俱是信任。
去見蘭迪時,他問左家那邊有人來看望嗎,他們怎麽說。
蘭迪搖搖頭。
“我會救你的。”辛戎說。
蘭迪笑,“你本來就該救我。”并不是埋怨語氣,倒像是打趣。
辛戎忍不住也笑,“你就沒擔心過,我放棄你嗎?”
蘭迪聳聳肩,“我想過了,要是你見死不救,那我大不了就把知道的都說出來,争取個‘從輕發落’吧?”
辛戎蹙眉,“你真這樣想過?”
蘭迪在心底長嘆一口氣,當然不會。但他并不是沒有懷疑,辛戎會半路棄下自己。人處在如履薄冰的情況下,首先想要自保求生,也不算過分吧。他翻來覆去,在狹窄的床上輾轉,心裏一面存疑,一面又妄想,辛戎或許會放不下自己,牽腸挂肚。
“傑溫,玩笑話。”蘭迪說,“放心,我不會出賣你。我有前科,比較麻煩。我想就算你撈我失敗了,大不了再坐次牢呗。我希望你沒事,要是你也出事了,我和佐伊才是真正陷入了麻煩。”
倒是真話,只不過最後幾句,在第三人聽來,有些煽情。
辛戎默了片刻,笑笑,話鋒一轉,“你現在坐在這裏的模樣,還挺淡定自若。”
蘭迪動動眉毛,“我又不是吃素的,畢竟,進過一次監獄的流氓嘛。”
“流氓?”辛戎噗嗤笑出聲,模仿對方語氣,調侃,“你對自己定位還挺準。那流氓,都會像你這樣嗎?嘴巴比拳頭還厲害。”
蘭迪眨眨眼,忽然手伸過去,攥住辛戎的手,緊緊地。
“我最放不下心的,還是你——”
辛戎心一驚,撞上蘭迪的眼睛,黑白分明。幾日不見,這男人的輪廓深了不少,他是那樣看自己,有無窮的意思,卻不揭露。兩人對視,一眨不眨,半晌都沒有說話。
坐監的人有坐監的苦,自由人也有自由人的難。
打官司和保釋金都不是小數目,花費巨大,辛戎若是一股腦都掏了,流動現金捉襟見肘。假如佩德羅真協談下來了,後續還要給馬會補償,又将是一筆巨款。
辛戎開始徹夜徹夜無眠。這晚,他在露臺上邊抽煙邊給辛羚打電話。兩人聊了些不鹹不淡的內容,辛羚忽然說很想他,其實每次聊天,她都會表達思念,可這一瞬間,不知怎的,辛戎鼻子一酸,眼前竟浮現了兒時與辛羚相處的情形,她摟緊還是幼兒的他,他的腦袋便倚在她肩頭。辛羚輕輕拍打兒子的後背,嘴裏哼唱,哄他入睡。母子連心,緊緊依靠,互相給予力量。
“媽媽,你記得嗎?以前我哭鬧,不肯睡覺時,你會給我唱歌,哄我睡覺......”
辛羚柔聲問:“是嗎?
“是的。”
“戎戎你那邊是半夜了吧,怎麽了,睡不着?”
他克制住情緒,吐出長長一口煙,掐掉煙蒂,“沒、沒事,待會兒我就去睡了。”
出辛戎意料之外地,辛羚唱起了歌,是遙遠而熟悉的調。
“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麽流浪流浪遠方流浪,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為了寬闊的草原,流浪遠方流浪,還有還有,為了夢中的橄榄樹橄榄樹......”*
歌聲喚醒了更多記憶,鋪天蓋地從夜晚深處慢慢浮現,點連成片,變得龐大,怎麽都擋不住。就像曼哈頓的榆樹,穿過一條又一條街道,與布魯克林的柳樹交彙,葉片随風起舞,林蔭漸漸融合。
辛戎不僅鼻頭發酸,心也酸得要命。并不是難受,反而是久違的安全感,頃刻之間,包裹了他。
挂電話前,辛羚說,我覺得不去美國,你回來的話,也行。
辛戎回,好的,我考慮考慮。
在貝蒙錦标賽上,大反轉,汪澤控制的馬兒摘奪桂冠。祁宇也因此險過關,沒有輸掉全副身家。一行人去了大西洋城慶祝,包下五星酒店的套房,在賭場裏肆意狂歡。這賭場裏從日到夜,光流螢火,香氣撲鼻,籌碼與骰子,交織出金錢的聲音,嘩嘩嘩,掉入窟窿。人這一待久了,就像陷入泥淖,抽不開身。有許多瞬間,祁宇夢回澳門。
祁宇沒敢計算自己在這裏滞留了多久,像是逃避着什麽。
他每天一睡醒,下到場子,連桌臺都不換,就固定在那兒,玩百家樂。當天,無論輸或贏,他都會給莊荷小費,所以,荷官們對他笑盈盈。
他把手放在綠絨臺面上,忽然發現自己的肌膚變得慘白,看起來像蠟,格外瘆人。怔然間,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回頭看,以為是同行的人。并不是,逡巡一圈,沒找到熟悉的臉龐。就在他懷疑自己幻聽時,一道身影進入視線,正舉步慢慢移動。
他揉了揉眼睛,光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将那身影的主人照得一清二楚。
心髒咯噔一下,血液都沸了起來,祁宇整個人陡然振奮。他慌慌張張起身,差點被椅子絆倒。
辛戎大概察覺了,回頭,看向追過來的祁宇。他臉上無一絲一毫的詫異,彷佛一切就在意料之中。
隔着段距離,祁宇停住,想問,你還好嗎?“你”字一出,就沒再吭聲,像是退縮了,不敢繼續,把接下來的字吞回肚子。
最後,“你”開頭變為吞吞吐吐地,“你——你幾時來的?”
辛戎捋了下頭發,笑得有些怪,“我不能來嗎?”
“不是......”祁宇聲音跟做賊一樣。
他想不通,明明是辛戎咄咄逼人,視自己為任人宰割的傻瓜,強逼上賭桌。贏了,他辛戎張揚跋扈,現在輸了,怎麽反倒是自己像心中有愧似的?他承認,自己是耍了手段贏得不夠光彩,但辛戎......難道就沒有一丁點錯嗎?他們之間,一定要把愛化為仇恨,一生一世沿襲下去嗎?
“我知道,你恨我恨得要死。”
辛戎沉默,像是沒聽見。祁宇膽一橫,上前一步,去握辛戎的手。辛戎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掙了兩下,沒掙脫。祁宇覺得他手心有些涼。不由握緊,再也不想放開。
“戎戎,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作者有話說:
謝謝評論、投喂的各位。
TDN——賽馬管理局
歌詞——《橄榄樹》齊豫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