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2
第33章 32
32
在把《泳池》這幅畫入庫保存,運往香港之前,祁宇舉辦了一場宴會。表面上看,似乎是為了炫耀,實際上他仍存疑慮,正好借此機會,邀請權威人士到場,進行讨論式的深度鑒定。
辛戎得到消息時,直接在電話裏問,你懷疑我跟你進行的不是一場坦率買賣?
他笑,我也請了你推薦的那位女經紀。
辛戎冷淡地調侃,除了她之外呢,更出名的人有沒有?
自然是有。
賓客中有一位名頭響亮的藝術品鑒賞專家,在耶魯藝術學院任教,還有一名紐約藝術館館長,地位舉足輕重,投資、收藏的當代藝術作品,堪稱鋪就了當代藝術的發展進程。
他們沒用任何裝備,只是用肉眼,盯着這幅畫反複端詳。祁宇一會觀察他們的表情,一會又去觀察辛戎,看到底是誰有刻意掩飾的嫌疑。最終,兩名專業人士得出結論,這确實是真跡。
祁宇松了口氣,辛戎走向陽臺,屋內的人像山雀一般,叽叽喳喳。外面飄起了蒙蒙細雨。紐約在夏季偶有陣雨,尤其是傍晚。辛戎點了支煙,目光一垂,看樓下的行人。祁宇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你不要怪我,我見過太多人把高仿品當做稀世珍寶來賣的,那些買家輕信讒言,為了面子或者別的什麽,就會把這不值錢的東西買走。”
辛戎沒接茬,叼着煙,默默往旁挪開一步,祁宇湊近,與他并肩而立。
“任何行業、領域,都有騙局,為何‘當代藝術’就是例外?”祁宇繼續說,毫無懷疑、折損人的愧疚。
辛戎回:“你說得對,這個國家沒有歷史、沒有底蘊,卻有充足的資本與龐大的市場,通過資本運作,就能讓所謂的‘當代藝術’站上歷史舞臺。”
祁宇看不到他的臉,也就看不到他邊抽煙邊講這句話時,神态裏的蔑視。
辛戎回頭,朝那滿屋人瞥了一眼,“但紐約人,已經算得上美國最有文化的人了。”
Advertisement
祁宇露出一個“英雄所見略同”的表情。
等到辛戎快要将煙抽完時,祁宇問,還記不記得中學二年級那會兒,兩人約好去三林塘捉蟋蟀,偷騎鄰居的自行車,夜間路燈把大路照得明晃晃的。他載着他,吭哧吭哧騎了半天,結果迷路,一路騎到了對岸碼頭。漁夫們那時正在下貨,有不少魚兒從水道裏蹦躍着滑出,他倆趁亂,鬼鬼祟祟地摸了幾條大海魚回去。那天,海面停了一輪月亮,格外圓和大。
辛戎緩緩吐出一口煙圈,這些陳年往事,你怎麽都還記得?
和你相關的,再小的事,我都記得。祁宇說,臉似乎有些悲傷。
辛戎面無表情地瞟了他一眼。然後說,沒什麽好留戀的。
“那你為什麽這幾次,都沒有拒絕我的邀請?”
“贏取藏家的好感。”言下之意,你也是做生意的,不會連曲意逢迎都品不出來吧。
祁宇噎住。
雨停了,青灰色擦亮紐約的天際線,此刻,既像白日,又像夜晚。
“你後來有沒有回過揭嶺?”辛戎忽問。
“回哪兒?”祁宇像是沒聽清,又像是故意裝傻,裝得對這個地名完全陌生。
辛戎搖搖頭,不再問了。
從前的日子,遙遠的故土,早就從他們身上被一層層剝去,那些被提及的懷念,都是僞造,美化傷痛,不痛不癢。
從祁宇那邊出來後,辛戎去了皇後區的一間公寓。
他爬上三樓,在其中一扇門前停下,敲了敲。好一會,才有人來開門。男人留着亂糟糟的大胡子,神情有些萎靡,見是他後,眼睛射出一道精光。
“拍了多少?”男人有些迫不及待。
辛戎指了指屋內,男人側身,讓他進來。
客廳地板上花花綠綠,到處都是丙烯顏料的痕跡,中央豎着幾杆畫架,上面有完成好的畫作,以及畫了一半的。很顯然,這是一個畫家的地盤,但與普通畫家略有區別。此人靠仿制假畫來謀生,最為擅長現代派大師的傑作。他尤為自豪,自己曾僞仿過一幅愛德華.霍普*的畫作,在佳士得拍賣到數百萬美元成交,直至今日,也沒有敗露。
辛戎是在聖保羅禮拜堂與他相識。當初,這人的畫作已經很久賣不出,窮困潦倒,餓着肚子,想來教堂讨一口飯吃,哪知來晚了,什麽都沒有。自暴自棄地倒在教堂內的長椅上。辛戎那天突發奇想,上教堂參觀,經過那張椅子時,就這樣被一雙手抓住了,畫家迷迷糊糊地,大概正在做夢,肚子裏震天響。辛戎一愣,有些驚訝,然後笑起來。他把畫家搖醒,交談了一會,最後,他豁達大方地請了這位與流浪漢無異的畫家吃飯。
“我這次拍賣的是真品。”辛戎說。
畫家皺眉,翻了一下嘴唇,“那你之前還催着我仿制那幅.......”
“自然是有用處,”辛戎拍拍他的肩,寬慰,“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已經說過一百遍了,你畫的,和那些大師畫的,不相上下。藝術品是需要炒作的,大師的獨特性,是靠人們托舉而來。你并不比任何人差。”
他忽然壓低聲音,表情變得謹慎,“最近,FBI的秘密警察很活躍,你還是小心為妙,不要跟新的買家交易,很有可能是釣魚執法。我可不希望哪一天要從聯邦檢查官那裏撈你。”
畫家聳聳肩,不置可否。
他繼續囑咐,如果真有警察找上門,千萬不要承認任何關系,尤其是與自己的關系。
畫家做了個鬼臉,笑起來,承諾,絕對不會傻到招供一切。
無論對方的保證有沒有效,暫且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交待完該交待的,辛戎留下一筆現金,離開。
達隆的女助理給辛戎來電。告訴他,達隆最近情緒不太好,他總感覺到身體隐隐作痛痛,晚間常常失眠,可又固執己見,不肯去醫院檢查,那疼痛不安分,像活的生物一樣在骨骼與血肉間游移,一會在背部,一會在胸口,最後轉移到膝蓋。疼痛令他多疑,也令他更加沮喪。
辛戎明白這通電話的意味,準備抽時間去一趟達隆那邊。
兩天後,他上門,達隆正坐在起居室的扶手椅裏,對着電視屏幕。并不是飯點,旁邊的桌子上卻放着熱乎乎的食物。濃油赤醬的雞塊和牛肉炒面,像是從熊貓快餐買來的菜色,本地化了,風味并不正宗。
見他進來,達隆努努下巴,問他要吃一點嗎?
他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還沒吃幾口,達隆忽然問:“你是幾幾年來美國的?”
辛戎思索了下,“91年。”
“你剛到美國的那年,恰好在上映電影《教父3》。”
辛戎又是一愣,這才發現,原來電視上正放着《教父3》。情節演到邁克爾向心腹們表态,決定将教父之位,傳給侄子文森特。文森特有一瞬間的緊張,他朝邁克爾張望了一眼,邁克爾沉默無言,眉間微微皺着,像在強忍着什麽,最終那點不舍逝去。心腹們一個接一個走到文森特面前,俯身,默默親吻他的手背,從此刻,他便加冕成王。新老交替,一個時代結束,另一個時代冉冉升起。
“你向銀行借了兩千萬?”達隆擡起下巴,這回問得異常大聲。
辛戎沒有否認。他知道自己再怎麽辯駁,也躲不過去。
“我敢跟你打賭,銀行願意借錢給你,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像你能住在百老彙大街,裝潢奢侈的公寓裏一樣。”
“我......”辛戎想要說話。
達隆一揮手,示意他閉嘴,“拿着兩千萬想幹什麽?造我的反嗎?背着我偷偷另起爐竈?”
辛戎悶了半晌,擡眼,迎上達隆憤慨不平的臉,冷靜地說:“我不欠你任何東西。”
聞言,達隆是徹底爆發了。他顫巍巍地起身,随手抄起桌上的一份食物,朝辛戎砸去。
瞬間,那充斥鼻腔、不正宗的滋味,撲落到了辛戎身上。
“這世上有我這種人,就會有你這種人,注定要被我消滅!你什麽都不是,只是一只害蟲,肮髒的外來雜種!”
也許是太過激動,達隆說完,就引發了一陣劇烈咳嗽。
放在以往,辛戎會去攙扶他,盡可能體貼地去照顧他。今天,他冷眼看了一會,轉身,叫來了女助理。
女助理自然是驚訝無比,但她很識趣地按捺住了表情與好奇,目送辛戎頭也不回離去。
既然已經暴露,就再無回頭路可走。
辛戎坐上出租車,路過世貿大廈,叫司機放他下車。
這一天,差不多耗得他筋疲力盡,但他看見了聖保羅大教堂,突然很想進去逛一逛。教堂裏有搖曳的光亮,原來是點了蠟燭,穹頂高聳空曠,耶稣釘在十字架上,替愚昧的衆人受刑。
他安靜地坐在最後一排長椅上。
他想起在揭嶺的那座海邊小教堂。教堂後院有一棵空心的大樹,許多人說它死了,可每年春天它都會長出新芽,證明自己活着。那樹洞成為他的避難所,每當感到難受時,就會縮着身子,躲在裏面。逼仄的空間,還有黑暗,讓他覺得安寧。睡在樹洞裏,他似乎能聽到一個聲音,彷佛辛羚在耳邊溫柔地說話,戎戎別怕,媽媽在。後來,他的身體成長太快,最終再也不能被樹洞所容納。有一天,樹銷聲匿跡了,後院變得光禿禿的,他不知所措,去問牧師。
牧師沒告訴他樹的去處,卻向他講了有關約拿的一個故事。約拿按照耶和華旨意,魚腹逃生後來到尼尼微城,宣告耶和華的預言。但耶和華仁慈,并沒有按照預言降災給這座城,約拿不解、生氣。他去到城東郊,俯瞰尼尼微城究竟會怎樣。第一天,耶和華讓約拿待的地方長出了一棵蓖麻樹,約拿躲在樹蔭下乘涼,免受太陽炙烤;第二天,耶和華讓蟲來蛀這棵樹,樹便枯槁了。耶和華還命熱風從東邊吹向約拿,約拿曬得痛不欲生,再加上失去了那棵蓖麻樹,遂向耶和華求死。
耶和華說,這蓖麻樹不是你栽種的,也不是你培養的,一夜生,一夜死,你就如此愛惜、失魂落魄?卻不憐惜已經悔改的人?
牧師講到這裏,辛戎插嘴,因為蓖麻樹帶給了約拿好處,約拿愛它,在乎它,而那些人與約拿無關,即使悔改了又如何,所以約拿大可以不關心、不寬恕。
牧師撫摸着他的頭,笑笑,約拿是先知。他就是證明上帝慈愛的最佳例子,對慚悔的仆人顯出恩典與寬容。
辛戎撇撇嘴,心忖,這太怪了。約拿就像承受了兩巴掌的傻子,不僅不能憤怒,還要感謝給他巴掌的人。
若是換成自己,與其對罪人大發善心、寬厚大量,他更願意為無辜的樹流下眼淚。從那刻起,他就模模糊糊意識到,信仰,只不過是一場大型馴化。
他不會信仰任何人,人最善變,包括自己。
作者有話說:
愛德華.霍普——美國寫實派畫家,最為著名的作品叫做《夜鷹》1942,描繪了費城人餐廳的午夜場景,通常被解讀為對現代人類存在主義和孤獨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