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0
第41章 40
40
佐伊約辛戎在紐約公共圖書館後的街心花園見面。進入十月,暑熱還未完全消去,紐約人随時随地都愛湊陽光的熱鬧,放眼望去,遮陽傘下和遮陽傘外,到處是人頭。兩人很花費了些時間,才找到一張可以坐下來的空桌。茶點是辛戎從酒店對面那家面包房帶過來的。佐伊嘗了之後,發出誇張的贊嘆。
辛戎得意地挑挑眉。花開得姹紫嫣紅,将他倆一來一去的笑容,也襯得飽滿。佐伊沒忍住,還是跟他聊起了最近在達發工作遇到的阻力,一方面有些焦慮因為收購達發而欠下的銀行貸款,另一方面想尋求一些有效建議,從而讓那些舉棋不定的苦惱,落地,變成決定。他幫她簡單分析了下,讓她先別為貸款發愁,盈利有了,照常還就行了。目前不要偏移重心,集中火力拿下蜜雪兒,使她變得邊緣化,才能單刀直入,将現有高層拿掉,進行大清洗。佐伊若有所思,吸管都被咬癟了。她突然放下飲料,輕拍了下腦門,嘴裏念叨着“對了對了”,從手提包裏掏出一張寫有Wedding的請柬,拍在桌上。
辛戎盯着請柬,用疑惑的目光詢問,這是怎麽回事。
“蜜雪兒下周就要結婚了,這是蘭迪托我帶給你的請柬。他希望你也能出席,你不會讓他失望吧?”脫口而出後,她就有些後悔,為了不讓自己顯得那麽咄咄逼人,便語氣一轉,輕松地打趣道,“瞧瞧我剛才在胡言亂語些什麽,我怎麽能忘記呢?你最擅長的本事可是讓人心碎。”
辛戎不置可否地聳聳肩,抄起請柬,翻開讀起來。“游輪婚禮?真會搞噱頭。”他笑。
“可不是嘛!”佐伊也笑,“但千金大小姐,想要擁有獨一無二的婚禮,能理解。”說完,又重新端起飲料,猛吸了一口。
辛戎沒接話,擡頭望着湛藍的天,嘆了口氣。佐伊盯着他的側臉,欲言又止。她也真希望一切就那麽過去了,佯裝那晚從記憶裏删除,什麽也沒有發生地繼續生活,但眼下日複一日的正常,其實才不正常。
柚子确實是死了,盡管沒有親眼目睹,但她用呼吸、聽覺感受到了死亡。她和辛戎心裏都明白,這一切又不僅僅關于一匹賽馬的死亡。
這幾次見面,辛戎都表現得格外平靜,根本看不出任何異常。她想,她得向他學習,沉住氣,才有翻盤機會。若想要陣勢壓過這些敵人,他們就更加需要麻痹。麻痹所有波瀾的情緒。
臨分手,她習慣性地伸出胳膊,想要去抱辛戎。辛戎的表情僵硬了一下,她意識到,立馬縮回手,放棄。未料到辛戎攬過她肩膀,将她抱住說:“對了,以後出行還是請個保镖吧。我可不想你再出意外了。”
他抱得并不緊,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在微微顫抖。
祁宇回到酒店,發現起居室的桌上擺着一瓶開封的葡萄酒,酒杯裏也還剩着一點。辛戎大概是回來了。他掃了一圈,以為辛戎在卧室,推進去,沒人。他又繼續掃,辛戎在他身後悄無聲息地出現,吓了他一跳。這男人明明腿腳不利索,但有些時候真就像鬼魅一樣,走路沒個聲響。還有些時候,看他的眼睛,也像,情緒退到深處,冰冷無波。
但眼下,辛戎身上有一股稀少的熱氣,發梢也濕着,顯然是剛洗完澡。
“怎麽還沒開始收拾行李?”祁宇忍不住數落,“下周就要走了,你這拖拖拉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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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戎沒理會,将擦完頭發的浴巾随手丢在床上,徑直向外走,祁宇沉着臉跟在他身後。辛戎往沙發上一坐,繼續自斟自飲。
酒杯下壓着一張紙,印着淡紫色花紋,看起來像宴會請帖。祁宇指着問,這是什麽。辛戎大方說,是結婚請柬。
“誰結婚?”祁宇皺眉。
辛戎擡頭,與他對視,不像是要回答的樣子。
祁宇自力更生,将那請柬抽過來,一讀,“蜜雪兒?左兆霖那閨女?”頓了頓,發現問題關鍵,“誰給你的——是他嗎?那混蛋找了過來?”
辛戎不語,慵懶地一笑。
祁宇冷哼一聲,狠狠揉皺請柬,扔廢紙一樣扔了出去,“不許去!”
辛戎抿了口酒,“我也沒說一定會去呀。”
祁宇緊繃的表情松弛了,心裏甚是得意,湊向辛戎,“戎戎,聽我的,我一向都是為你好,對不對?你看,你千裏迢迢來美國最終落得了個什麽,以為這裏是沃土,結果呢,還不是空手而歸。但沒關系,你以後想要什麽,我能滿足的,保證滿足。我們不鬧了,好好過日子,行不行?”
辛戎盯着對方帶點不自覺讨好,又自鳴得意的矛盾模樣,哈哈大笑。
“你怎麽從來不來問我,當初為什麽要考去北京?是害怕嗎?”
祁宇一愣,不明所以,怎麽突然提到這茬。
“我當時高考想去北京,不僅因為北京是首都,還因為它很遠。遠到從揭城出發,不是一天就能到達的。為了離開過去的那種生活,所以要跑得越遠越好。”說完,他去看祁宇,神情揶揄,帶着一種報複的快意。
祁宇怔忪了幾分鐘,像是難以消化。
按照辛戎的意思,原來裂隙從那會兒就開始了,難怪過去,辛戎在做選擇時,從未問過自己的意見。兩人間的裂隙加深加寬,是因為他們從來沒有想在一塊,也許,辛戎打從心底就沒瞧得上自己。在愧疚中沉浸了數年的自己,多麽滑稽可笑。
“我很羨慕你……”辛戎停一停,加重譏诮語氣,“……總是這麽會自欺欺人……”
“閉嘴!”祁宇怒了,将辛戎掼倒在沙發上,欺壓到辛戎身上,掐住辛戎脖子,青筋驟然暴起,“你他媽還有什麽勝數?看看你現在的德性,要不是我善心大發,從那老家夥手裏救了你,你以為自己還能有機會,在這裏事不關己地嘲諷我?!”
辛戎面不改色,雙手緩緩攀上對方的手,拼勁最後一絲力覆住,盡管呼吸艱難,視線漸漸模糊,卻依然挑釁道:“我要你救、救我了嗎……你自己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交易,心、心裏明……”聲音與氣息越來越弱,但攻擊火力沒有減弱,“再、再使點勁啊,這樣,才能掐、掐死我……真沒種啊,祁宇……”
過去的片段,好的壞的,仿佛一瞬間從祁宇眼前掠過——
得知辛戎出分,考上首都大學的那天,他喝到大吐,吐完了又大笑;辛戎的外祖父母阻止辛戎遠赴外地求學,他揣着一柄錘子,洶湧澎湃地去辛戎家裏,砸了個稀巴爛。他揪住那兩個老不死的衣領,撂下狠話,心裏其實也很惶遽,可沒有辦法,辛戎的光彩不該在這種貧瘠的地方被埋沒;送辛戎上火車那天,他克服了自己的不舍,裝作驕傲和喜悅,對辛戎說,沒錢了,就聯系我。辛戎朝他笑,笑是真摯的,有一半是動容,還有一半是對新生活的憧憬……
祁宇的手猝然松開了,辛戎感到身上一輕,空氣立刻注入鼻腔。祁宇肩膀一聳一聳,慢慢滑落至地面,捶着頭,眼裏蓄滿了淚。
怎麽會真的要他死,只不過是被激怒了,需要發洩。避免不了的,只要他們面對面,就會彼此觸及傷痛。
“幫我最後一個忙,我就跟你走。”辛戎護着喉嚨,直起身,盯着對方頹唐的背影,沙啞道。
婚禮的前一天還在下雨,蜜雪兒有些焦慮,好在當天,太陽很給面子,放大晴。
在驅車前往港口的途中,蘭迪不放心,給辛戎打電話,直接轉到語音信箱。他遲疑了兩秒說,待會兒我們還是在停車場見吧,登船的地方人太多,不怎麽方便。
到了停車場,卻不見辛戎人影。他邊打電話,邊等了一會,一無所獲。他開始緊張,辛戎或許是撒謊了,沒打算真的來。
他擎着電話,對面只有無盡的嘟嘟聲,自己此刻像一個無措的傻子,随着人流,向登船口走去。走到一半,停住,就像有紅燈警醒着他。
一個細長的影子,從人群中一點一點現行,逆流,步伐拖曳,朝他緩慢而來。
辛戎“嗨”了一聲,在他面前站定。他瞪大眼睛,打量辛戎,儀表非凡,俊美得不可方物,心剎那間變得愉悅極了。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我這不是來了嘛。”
蘭迪還想問,幾乎脫口而出,那家夥這麽好說話嗎?沒有為難你嗎?跟他在一起的這些日子以來,你真的過得好嗎?我可以把你從他身邊搶過來嗎?就用現在這雙手,牢牢掌住你肩膀的手。
參加婚禮,盛裝出席的人,在他們兩側穿流,一個人碰到蘭迪胳膊,說着“對不起”,撞毀了蘭迪的姿勢。蘭迪想要将動作續上,親近辛戎,卻不斷有認識他倆的人,停下,寒暄打招呼。
有人在遠處,結實地叫了一聲辛戎大名。
辛戎轉身,朝那人揮揮手。
“等我,我馬上回來。”辛戎安撫似的,拍了拍蘭迪肩膀。
辛戎就那樣過去了,從蘭迪眼前消失。
蘭迪又開始等待,不知等了多久,有電話過來,說是沒見他人影,催促他趕緊上船,賓客已齊,船就要出港了。
茫然地朝周圍一望,身邊已無人影攢動,惟有他一人,呆呆候在原地,仿佛在等什麽行動許可。
他忽然意識到,再怎麽癡等下去,也不會有結果。辛戎不會再回來,他短暫現身一會,是在告訴他,他們該在這裏了斷了。辛戎很自然地微笑,說着去去就回,但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自顧自發出一聲尖利的笑,短促而悲涼。
船笛鳴了三聲,起錨,行駛出哈德遜河口。象征這個國度涵量的自由女神像,在寬闊的水面前方,孤零零矗立。海鷗貼着水平線,上下翻飛,時不時靈巧地俯沖,從餐桌上和賓客們的手中撿漏。不堪其擾。
沒過一會,船上炸了起來,蜜雪兒發出叫喊,這些該死的傻逼鳥,毀了我的婚禮蛋糕。
達隆最近失眠加重,常常疼得大汗淋漓地醒來,不得不去醫院檢查。醫生看着他的檢查報告,解釋得很婉轉,建議他最好還是住院。
他不屑,覺得這些醫生也不過是富人情緒的劫匪,太知道怎樣危言聳聽。他想,還不如雇幾個高級護工,回家伺候自己。
女助理推着他從醫院出來,下到地下停車場。來到車前,司機和保镖,一臉愁雲慘淡。她見着他們遮遮掩掩的神情,問怎麽回事。
兩個男人對視一眼,自知瞞不住,将身子一點點撤離開轎車前臉——
光亮的引擎蓋上,被深深刻了一組字:我會回來殺了你。觸目驚心。
達隆也看見了,本就心情不爽,一下子怒火中燒。女助理盯着他可怕的臉,腦袋嗡地一響,把頭調開,結果沒能逃過。他兇狠地命令她上車。
女助理硬着頭皮拉開後車門,倆男人想阻止她已來不及。只一眼,就毛骨悚然。伴随着一聲恐懼的驚呼,只見她捂住口鼻,慌慌張張退到一旁,止不住地幹嘔起來。
促狹的空間裏血腥味濃郁,一個看起來似标本的馬頭浸在血色中,被劃爛了,露出裏面灰白色的肌理,腐絮似的。它的眼珠怒睜,無論從哪個方向看,都像在盯着人,噩夢一般逼近,征告着自己的死不瞑目。
達隆嚷嚷了起來,嫌棄數落着,沒用,浪費錢的飯桶。然後顫巍巍從輪椅上站起,推開迎面而來、想要攙扶自己的人,也去查看後排。
他以前,自然是不怕。何種醜陋、瘋狂、殘酷沒有見識過。論毒辣,他可以比這種小兒科的報複毒辣上十倍。但正是這種他看不上的手段,小小意外地,使他忽然氣急攻心,吐出了一口血來。
作者有話說:
戎戎終于跑路了!一個微小劇透:不是跟祁宇。嘻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