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42
第43章 42
42
99年 香港尖沙咀
阿吉第一次見申豪,是在五月,福臨門酒樓的婚宴上。他并不認識新郎新娘,是被辛戎帶來的,恰好同申豪坐一桌。服務生每上一道菜,申豪絲毫不顧旁人眼光,就伸第一筷子,囫囵塞進嘴裏。大吃大喝完畢,他心滿意足地抹抹嘴,左右張望一眼,一下子又變成個做賊模樣,在新人來敬酒之前,起身離席。沒料到,剛走到門口,忽然被人吵吵嚷嚷扯着領子攔下。大家就都朝那邊看。吵鬧中,阿吉大概聽明白了前因後果。這男人和他一樣,根本不認識這對新人,可又比自己離譜得多——鑽空子,沒包利是,來蹭吃白食。
就這種騙吃騙喝的家夥,你怎麽看中他的啊,老板。阿吉不服。
辛戎頭一歪,半笑不笑,他不行,你行啊?
阿吉依舊憤憤不平,我看他也不像有什麽大本事嘛,有本事還要來蹭人家酒席吃?就算我是個爛仔,也丢不起這個人!
辛戎用筷子敲了他一記,努嘴,示意他上前去解圍。
阿吉一怔,瞪圓眼睛。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辛戎很誇張地叫起來,哎呀,這不是豪哥嘛,太巧了,好久不見。然後,把阿吉從座位上頂起來,順手一推,快點把申先生拉過來,喝一杯。
新娘這時過來搭話,問,溫生,這是你朋友?辛戎篤定點點頭,卻信口胡來,朋友,以前的,多年未見了。今天你一喜,我一喜,雙喜臨門。人喜,事喜,樣樣喜。新娘捂着嘴,嬌俏地笑起來,随後朝鬧劇中心擺擺手,意思算了算了,矛盾就此化解。
辛戎很識趣,将面前空杯倒滿,笑吟吟舉起杯祝福,百年好合,恩恩愛愛,只羨鴛鴦不羨仙。說完,一飲而盡。
申豪揚眉吐氣,慢悠悠整理被扯亂的衣服,原路踱回桌邊。眼神狐疑地将辛戎從上到下掃視,過了一會,報以微笑道,我大概是失憶了,不記得有交過像你這樣漂亮的朋友。
阿吉在旁,臉色有些難看。心裏謾罵,衰仔,會不會做人吶。
婚禮之後,阿吉與申豪第二次打照面,是七月,在澳瑪號游輪上。98年以前,公海賭博,一向由東方公主號制霸,打出響亮廣告“只要你有備而來,就可能滿載而歸”,以招徕顧客。今年,澳瑪號橫空出世,除去賭博外,靠着異國風的激情表演噱頭,嫖賭淫一條龍齊齊上陣,分走一半港澳、新馬泰客流,漸漸有了分庭抗禮趨勢。
申豪還是那副大大咧咧模樣,僅憑兩月,就跟辛戎稱兄道弟起來,一口一個阿萊,喚得親密無間。為了方便行走江湖,辛戎用起一套假身份,假名溫萊,對外宣稱是印尼華商家庭出身,因家族投機股票失利,家道中落,遂遠走他鄉,流落港澳讨生活。
申豪還調侃地叫阿吉矮瓜佬,阿吉愈發看他不順眼,但礙于辛戎面子,每次只得裝模作樣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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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戎曾經告訴阿吉,申豪對于賭博,很有一套。阿吉嗤之以鼻,老千嘛。他沒跟辛戎混前,在澳門葡京酒店當門童,對于賭場厮混的各色人等,早就見怪不怪,何況一個沒名頭的老千,算什麽稀奇。
唯一一次,申豪說的話,認真入了他耳,是聽申豪介紹起老千分類。正、提、反、脫、風、火、除、謠;合稱千門八将。申豪頓了下,拍胸脯笑道,我這種叫做正将,以賭生存。
那另外七種呢?他問。
申豪一邊伸出手指比劃數字,一邊娓娓道來,提,是負責設局騙人;反,是用美色去騙人;脫,指辦事後脫身;風,負責收集情報;火,負責用武力去解決問題;除,負責談判;謠,顧名思義,負責制造散播謠言,好使人家更易受騙。*
甭管是哪種老千,賭桌上見分曉。
雖然有一段時間沒玩了,但澳瑪號于申豪而言,算熟場子。無論是陸上的,還是海上的,賭場分區的陳列大同小異,老虎機、轉盤、百家樂、二十一點牌桌等等。就連空氣中飄漾的香氛,似乎都是同一款,麻痹人關于時間流逝的知覺。申豪輕車熟路,引領着另兩人,走在最前面,已經躍躍欲試。
“阿萊,”申豪轉身,向辛戎招招手,“百家樂,怎麽樣?”
“你比我厲害,想玩什麽,你自己決定就好。”
即使辛戎現在搖身一變,成為假溫萊,待人接物的方法也沒怎麽變,講話謙讓,調子優雅溫柔,聽者舒心。
申豪看起來左顧右盼,不怎麽走心,實際上在耐心觀察,終于,他選定賭桌,走去,施施然坐下。辛戎和阿吉立于他身後。第一把,就像辛戎料定的那樣,押了閑,籌碼不多,就一萬。
開張大吉。贏了。
阿吉小聲說:“運氣還挺好。”
申豪第二把依然押閑,這回押得大,把兌換的籌碼都推了出去,引來鄰桌側目。
荷官面無表情發牌。阿吉這次沒來由地緊張了起來,盯着牌。其實,不光他,在場所有人,都比荷官的表情生動。
三加六,九點,通殺。閑勢頭大好,又贏了。
這時,辛戎手機震個不停。他掏出來,瞥了一眼,分別拍了下阿吉和申豪肩,向他們作手勢,去廳外接電話。
申豪注視着他微微瘸地走出去,在他背影上停留了好一會兒,視線才重新回到綠絨桌面。
第三把,衆人的眼睛已經離不開申豪了,有人心裏想着,這家夥運氣可真好,要是我的話,幹脆就豁出去闖三關:有人就截然相反,偏向謹慎,不敢把贏來的和老本一塊押。譬如看客阿吉。
他在旁像蚊子似的嘀咕,“穩點,別全押,買路呀,都連贏了兩把閑。”
申豪手蓋在籌碼上,一頓,忽扭頭問:“買路有什麽依據嗎?”
阿吉一驚,沒料到此人耳朵靈得發賊,咽了咽口水,連忙谄笑解釋,“我随便說說的。”
申豪眯細眼,“我只信長莊或者長閑。”話落,所有籌碼,被推到了閑。
阿吉盯着男人,看出來了點殺伐果決。這是長期在賭桌上浸淫,才能陶冶出的風度。
辛戎接到的是通越洋電話,從美國打來的。
佩德羅交待正事,說了下達隆近況,自從他走後,蓋恩斯集團內部也起了內讧,原首席運營官蘭妮在最近一輪派系鬥争中,力不從心,被罷免。辛戎聽着,不時嗤笑兩聲。他問起祁宇那邊的訴訟進度,佩戴羅有些語焉不詳。辛戎精得很,立馬猜出,祁宇大概是有了轉機,說不定檢方會因證據不足,撤銷訴訟。他雖設下圈套,按計劃将祁宇拖在美國大半年,但萬事哪有十拿九穩,變數才是恒定的,暗中支配一切發展。
“佐伊呢,她現在得心應手了嗎?”辛戎問。
“和蘭迪配合得還不錯……”佩德羅說到一半止聲。
“怎麽了?”
佩戴羅長長嘆了口氣,“傑溫,那家夥……蘭迪,一直揪着我不放,他三番兩次找我,非逼着我供出你在哪裏……”長篇累牍告狀開始,說到激動,不滿地啧啧兩聲,“有一次,把槍都指我腦袋上了!虧我還幫了他,好心沒好報!”
辛戎還以為什麽大事,剛才對面那麽一番話,也令他臉上積攢出笑意。他不由聯想到蘭迪那樣認真而愚蠢的表情,在心裏回放,沒忍住,笑出了聲。
“你還笑得出來!”佩德羅抱怨。
辛戎連說兩聲抱歉,佩德羅仍不滿意,又叨叨了幾句。
講完電話,返身回到賭桌,申豪沒玩了,索性也當起看客。見他回來,朝他抛了個媚眼,“你一走我就輸,看來你是我的幸運星,我得留住你。”
他世故地一笑, 目光越過申豪肩,看清了桌上的戰況。确實輸了不少,但還不至于慘烈。心裏起了念頭,揣測申豪是不是想讓自己往外掏點錢,繼續戰局。申豪卻從椅子上起來,抻了個懶腰,“我餓了,咱們先去填飽肚子吧。”說完,就貼過來,同他勾肩搭背。
賭術也并不怎麽高明嘛。阿吉後來同辛戎嘀咕。
他們在船上渡過了一天一夜,上岸後,晨曦微露。辛戎回到住處,輕手輕腳上床,哪知,卧室門嘎吱一響,有個苗條身影逆光站在門外,責問他去哪兒徹夜狂歡了。
他揉揉眼睛,從床上爬起來,撐出一個疲乏的笑,撒嬌地喊:“羚姐,羚羚姐。”
辛羚叉着手臂走近,故作生氣,“別沒大沒小的,在家裏,就別裝得跟外面一樣,我不是你姐,我是你正宗的媽。”
辛戎沒應,骨碌下床,撈過外衣,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絲絨盒子,抛給她。
她敏捷地接住,一臉狐疑。
辛戎朝她眨眨眼,示意她打開。
她打開,看到一串珍珠項鏈,每顆珠子都異常飽滿,閃着七彩光,想必戴上脖子,愈顯珠光寶氣。
她看他一眼,半是驚喜半是嗔怒。
“試試。”辛戎挑眉,撺掇。
辛羚臉滾燙,“我戴這個幹嘛,又沒場合戴,浪費!你呀,又亂花錢!”嘴上這樣犟,眼神卻沒離開項鏈半分。
辛戎笑笑,得意洋洋告訴她,這可不是浪費,是賭贏了錢,特意在精品櫃臺買給她的。辛羚嗤他,賭博贏的錢就不是錢了,別以為老媽好收買。他伸手攬過辛羚,哄女友似的,幫辛羚戴上了項鏈,再将辛羚推到鏡子前。
愛美大概是一種天生本能,無論男女,辛羚對着鏡子,不由自主欣賞起來。母子倆都在鏡子裏,相視一笑。
辛羚說的不要,得反着聽,常常是因為心疼他,所以不敢要求什麽;他偏要一頭熱地給,也是因為心疼她,想讓她也能享受這些年沒能享受到的。
他慢慢倚向母親肩頭,心很定,喊了聲媽媽。辛羚像摟嬰兒一樣,溫柔摟他進臂彎,我在呢,媽媽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作者有話說:
*申豪說的這段關于老千分類的,借鑒了電影《賭俠1999》裏的臺詞。
戎終于見到媽媽了,母子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