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44

第45章 44

44

辛羚從深圳通關,初到香港時,只覺得街上人很多,汽車也很多。這種多跟深圳又不一樣,迎面而來一種逼仄的壓力。她用普通話問路,行人神色冷漠地看她一眼,并不回答,就算有停下來的,也是咿咿呀呀地說着粵語,她完全茫然。

好在終于有熱心人,操着半吊子普通話給她指了路。按照辛戎給的地址,她找到一坐三層樓的商場,內有電影院、餐廳、商店等等,吃喝玩樂一應俱全。她站在商場中庭,擡頭,電梯盤旋而上,像要通往絢麗的天堂。

出神間,肩膀被人拍了下,她一驚,回頭,一張過分漂亮的笑臉撞進視線。笑臉乍看之下有些陌生,過于成熟,是她記憶中缺乏的存在,但細看,還是殘有幼時痕跡。

“媽媽。”辛戎坦然地叫她,張開雙臂擁抱她。

她有些緊張,被兒子抱得一愣。

思念已久的孩子,猝不及防化形到現實,長成她不敢确認的樣子,使她恍惚了許久。漸漸地,她将臉埋進兒子胸膛。過了一會兒,辛戎覺得胸前一濕,原來辛羚哭了。

辛戎低頭,哀憐地瞥了母親一眼,什麽也不說,只輕輕拍着她後背,直到她情緒穩定。

約莫一刻鐘後,辛羚收回眼淚,問他,接下來去哪兒。

辛戎微笑指了指琳琅滿目的櫥窗,“先去逛逛,給你買身衣服,怎麽樣?”

她本想搖頭,替兒子節約,但辛戎的笑和期盼的表情成為殺手锏,她不得不投降。

辛戎拖起她的手。

才走出幾步路,她忽然凝固,不走了,“你的腳......”目光落到辛戎瘸了的右腳上。

“沒影響的,媽媽,你看。”辛戎挺直腰背,走出一段距離,像做戲,又像安撫。

行動上看起來的确沒大礙。這份豁達卻令辛羚很不是滋味,她明白兒子這些年一定吃了不少苦,可他太過懂事,從不向自己抱怨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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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眉頭緊鎖,不語,辛戎又故意調侃,“生活怎麽能沒有一點點變化呢。”

變化,好的自然能接受。可眼前這是……

“怎麽傷的?”

“以前做工,不小心摔骨折了,痊愈後還是落了疾......”

辛羚淚花又開始上湧。心忖,這算什麽痊愈。

見狀,辛戎寬慰她,強調真沒事,過日子是一點問題都沒有。她也不想太掃興,抹抹眼角,笑了笑,卻有點苦笑意味。

辛羚一直就在女裝店面外徘徊,不進去。辛戎沒轍,手和嘴并用,邊拉邊哄,将她帶進去。入店後,辛羚一掃,眼睛和面龐瞬間有了神采,櫃姐熱情迎過來。

這櫃姐是內地過來的,廣東人,很會做生意,殷勤贊美一番後,向辛羚展開推薦。

辛羚看辛戎一眼,辛戎點點頭,示意她随意。

她抱着一摞衣服進了試衣間。

她身材不錯,偏苗條,時光與苦難沒能磨砺她的美貌,就算素顏,模樣依然是一等一的。無論是時髦還是經典的樣式,都能駕馭,穿出自己的味道。

快要把衣服試完,趁櫃姐忙着整理時,将兒子拉到一邊,悄悄耳語,“我剛剛看了價格牌,這裏的東西很貴。”

辛戎問:“那你喜歡嗎?”

她露出遲疑神色。喜歡,怎麽能不喜歡,那料子和剪裁,她一上身,就明白這是好東西。但她不明白,為什麽随便一條連衣裙就那麽貴,一換算,差不多趕上內地工人十個月的工資了。

沒等她回答,辛戎一招手,讓櫃姐将辛羚試過、看起來還不錯的都包了起來。

“媽,我賺美金的。別老想着為我省錢,人生就是要享受的。”辛戎已經走向收銀臺,潇灑地掏出一疊大面額現金,拍在臺子上。

辛羚瞠目結舌,辛戎過來,摟了摟她的肩。

母子倆在香港安頓下來,辛戎向她囑咐,對外兩人就以姐弟身份相稱。她不解,盯着兒子的臉,辛戎說,媽媽,你相信我就好了。她愣愣的,不知說什麽好,也不敢問太多,決定接受安排。自己本就在兒子的人生中缺席多年,現在,是她彌補的時刻,即便兒子在策劃一場驚天陰謀,最好當作無知無覺,支持就是。何況,這世上界定好事還是壞事的規矩,就一定是對的嗎?她堅信兒子比自己更理智,難迷失。

不多久,兒子身邊多了位愣頭愣腦的馬仔,名喚阿吉。阿吉還跟着辛戎一道,喊她羚姐。她偶爾會向阿吉打聽,兩人成天忙裏忙外,早出晚歸地在忙些什麽。阿吉摸着後脖頸,耳根紅紅的,回她就忙着賺錢呗。她皺眉,繼續追問,阿吉打哈哈,幾回合下來,完全問不出所以然。她這才發現,這小弟敷衍人的本事還挺在行,并不如第一眼那般憨傻。

農歷七夕,辛戎帶她去澳門游玩。那是她第一次進賭場,辛戎給她五萬籌碼,讓她試試手氣。她對這些其實根本不感冒,賭場裏四處是混濁的氣流,還有迷惘的心智,令她無所适從,很不舒服。這裏營造虛假的美好富貴,藏着太多把戲,挖掘人的軟弱與貪婪。但兒子說,這是澳門最大特色,必須親身感受一下。不去賭場,枉來澳門。

她無奈,硬着頭皮轉了一圈,發現同來的阿吉早已就位,正在百家樂臺子上酣戰,局勢大好。阿吉也發現了她,紅光滿面,喊了聲羚姐,埋頭繼續。她站在他身後,觀察半晌,差不多懂了規則。

辛戎端着兩杯飲料過來,将其中一杯遞給她,問要不然就玩這個?

她想了想,自己也不是什麽老古板,既來之則安之。拉開一張椅子坐下,兩根秀美的手指剛撚起籌碼,準備往臺上一抛押注。

這時,貴賓廳那邊起了陣騷動,所有人停止動作,向騷動中心張望。兩個保安架着一個年輕女人從裏面出來。女人穿戴名貴,算有氣質,卻像潑婦一般出口成章,先是罵這些沒長眼的保安對一個孕婦粗魯動武,衆人這才把目光投向她的肚子,似乎凸出來了一點,真不怎麽顯懷;然後又開始罵她的父親,罵他如何黑心冷血、如何将自家人的陣線向外倒......她還咒自己的老子就該去坐監!

保安将她拖了出去,她的聲音和背影,逐漸遠離看熱鬧人的視野。又恢複如初。

辛羚下意識瞥了眼辛戎,辛戎臉上多了層微妙。第六感作祟,她問:“是你認識的人嗎?”

辛戎收回目光,搖搖頭,說不是。

辛羚并不相信,心緒複雜,嘬着吸管,抿一大口飲料,沒再多問。她将注意力放回賭桌,手一松,籌碼推向了莊。

後來,辛戎确認了,那個聲稱懷孕、大吵大鬧的女人,正是汪子芊。

辛羚平日裏沒事幹,閑得無聊,就換着法子為辛戎燒菜吃。辛戎一周裏有三天會在家吃飯,偶爾阿吉也會過來,跟着蹭幾頓。滿桌的菜,饒是三個人也吃不完。她看着這兩個孩子吃,嘴裏唠叨,少去外面吃,又貴量又少。煲仔飯裏兩片肉,連菜葉子都沒有。阿吉嘴裏塞得滿滿的,同她解釋,羚姐,香港這邊是這樣的,你要在點單時,說明加青菜才有呢,那價格也不一樣了。她翻了個大白眼,說內地也沒這麽摳的賣法阿。現在生活水平上去了,幾片菜葉子還要克扣阿,小氣。阿吉附和,小氣小氣。

辛戎很少插嘴,微笑着看兩人,一個耍寶,一個發牢騷。

有一天,辛戎淩晨回家,喝多了,在馬桶間裏吐得厲害。辛羚自然被這動靜驚醒了,連忙起身照顧兒子,替他擦髒污的嘴角,還有因嘔吐引出的眼淚和鼻涕。

辛戎昏昏沉沉地說謝謝。閉着眼,鼻音濃重地喊,媽媽,媽媽。像是極度缺乏安全感。

她既心疼又氣,低低罵了幾句,随即将兒子腦袋攬進懷裏,揉揉兒子頭發小聲說,媽媽在這呢。

她忽然想起當年剛懷上辛戎時,差點要流掉腹中的孩子,爬樓、爬山、跳繩等等,做一切可能的劇烈運動,但那個男人找了過來,用甜言蜜語勸住她,擺出溫厚姿态,大而寬的手在她小腹摩挲,叫着baby,baby,一臉幸福,她忍不住又心軟了。男人向她發誓,以後一定會好好對她,還有孩子,給母子倆幸福。她已經聽膩了,鬼佬的誓言不值錢,能動嘴的,絕不動手。可她自己也推波助瀾了情節,跌進漩渦,進退維谷。懷孕到中期,她又擰巴地想到他們之間的關系罪惡,哭罵那鬼佬不知好歹,還有這腹中的小生命也不知好歹,汲取她的養分,害得她面容枯槁,真值得她犧牲嗎?

一切沒有如果,也沒有後悔。無論是期待還是不期待,辛戎還是來到了。

男人給了她一個不牢靠的名分,沒過多久,又開始三心二意。她威脅男人,再這樣就會帶着孩子消失。男人搬出美國法律同她理論,說這是違法的。她冷笑,說這是在中國。她要是想走,會讓他一輩子都見不着她,還有兒子。

她說到做到。在那之後,爆發了又一次激烈争吵,她說不清是失手,還是故意,将刀深深捅進了男人大腿的主動脈,血流不止,男人惶恐地從樓梯跌下,扭斷脖子,斷氣了。這下子,別說老婆兒子,他連這世界也見不着了,根本沒後路。

辛戎在她懷裏哼唧了幾聲,思緒斂回。她低頭,兒子沒響了,睡顏安靜,此時褪去了所有老練的僞裝,變得無辜又純淨。他在她懷裏,仿佛靈魂與軀殼都得到洗滌,又做了一遍新生兒。

翌日早晨,母子二人共進早餐。

辛戎還有點宿醉,但臉色已經變好許多,一心二用,邊吃東西,邊翻看手邊的報紙。

“你不交女朋友嗎?”辛羚忽問。

辛戎擡眼,淺笑,“你怎麽知道我不交女友?”

“那你要是交了,怎麽不帶給我看看。”

“媽媽,這都什麽年代了,不興以前那套,大家自由戀愛,今天行,也許明天就不行了呢。好聚好散。”

她撇撇嘴,不信這套說辭。

吃完,辛戎主動請纓洗碗。他叼着煙,手上挂着泡沫,搓洗碗盤,一副樂在其中模樣。

辛羚盯着他,覺得生命延續果然很神奇,兒子愉悅時的眉眼與神态,鮮活,就像二十五年前的自己。此刻,那一截逝去的青春,在兒子身上,遺留了下來。

“戎戎,你開心嗎?”

辛戎洗完了,正在甩手上的水珠,“開心,有什麽不開心的。”

辛羚湊近,遞給他一張紙巾,随後撫着他肩胛骨,嘆了口氣。個子那麽高了,身上卻沒一點富餘的肉,單薄得似乎一陣風來,都能把他吹倒。哪個女孩敢把自己交給這樣一個瘦削的肩膀。也許有血緣紐帶的偏心濾鏡,往好的方面想,辛戎模樣這般俊俏,風度又佳,總有女孩喜歡奶油小生這款吧。

“媽,別想些有的沒的。”辛戎轉身,看定她說。

她沒作聲,臉色變得憂慮。

“那我發誓好了。”辛戎舉起兩根手指并攏,高過額頭。

她恍然覺得,兒子這副模樣,竟跟那男人如出一轍。

“你信不信我發的誓?”

男人和兒子,穿越時空重合,異口同聲,虎視眈眈地質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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