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51

第52章 51

51

辛羚一直想要去大嶼山看天壇大佛。

她以前并沒有什麽信仰,即使小時候在揭嶺耳濡目染過一些迷迷叨叨的宗教迷信氛圍,她都沒真正信過那些神啊佛啊之類的。就是有一天,她去九龍,地鐵坐到了黃大仙祠,突發奇想,跟随人流下車,進去廟裏晃悠了一圈。香火絡繹不絕,不少人在那裏求財、求簽。信衆們從進門開始不止跪拜,還一路慷慨地将錢投入功德箱,在她看來都虔誠得有些蠢愚了。

求神拜佛,是一味藥,醫心。它的功效充滿玄學意味,卻就是能讓人受感染,信它、聽它、在香港這樣一個務實、行色匆匆的社會,緊緊茬進了文化的一隅,生根壯大。無論走到哪兒,或多或少,你都能瞥見一些由它演變而來的風俗習慣,風水尤為流行。并且,在辛羚的感知裏,這邊人特別相信出門看黃歷,行事要看黃道吉日之類的。

她走到了一處解簽的攤鋪。站在一旁,觀察了半天,發現大多數人來問的無關乎財運、事業運,令她不由感嘆,這兒的人一個個可真有上進心。她忽然想到了辛戎,既然來都來了,是不是也該入鄉随俗,給兒子求一簽,保保平安,還有財運亨通?

想不如行動,她返身,到黃大仙祠前,學着那些信徒受衆,閉眼默念願望,跪在蒲團上,搖簽筒,為兒子求了一簽。

解簽的老頭會說普通話,口辭幽默,告訴她,亥宮,上上簽。意味着否極泰來,逢兇化吉,萬事的營謀,都能順心達意。

她開心極了,又多給了老頭幾千塊。把這簽緊緊捏在手裏,覺得還真神了,仿若服下一味強心補劑,瞬間神清氣爽。

回到家,她将簽疊成了小小一張,悄悄塞進兒子枕頭套裏,盼望真的靈驗。

辛戎晚上回家,送給她一個禮物,手持DV。她捧着這麽一個銀色的怪家夥,來回端詳。兒子湊近,站在她背後,下巴抵在她肩上親昵地蹭了蹭,說改天再出去玩,就可以用這麽一個小機器記錄了,然後将拍下來的那些影像刻進光盤,放在電視上回看。

她聽得似懂非懂,問,怎麽拍。

兒子手指敲敲鏡頭和屏幕,就靠這個呀。

哎呀,這太高級了,我玩不來。她嗔笑。

“我教你呀……”話落,兒子從她手裏拿過DV,打開,舉起,退後一些,眯細眼睛,“羚姐,來,對着鏡頭,笑笑。”

她有些赧,但還是照做了,可又不知到底該看哪兒,或做什麽動作,只得僵硬地捋了捋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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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戎圍着她轉圈,“喏,就這樣拍就行啦,很簡單的……”

她用手擋了下鏡頭,忽道:“那下次……我們去大嶼山吧,就帶上這D什麽玩意兒。”

辛戎很自然地說,行啊。聳聳肩。隔了片刻問,怎麽會突然想去大嶼山?以前都沒聽你提過。

她理直氣壯,反問,就是想去呗,還非得有什麽必不可少的理由?

辛戎噗嗤笑,當然不用,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到時候我來安排,去昂坪,坐纜車,看大佛,食齋菜。好不好?

她會心一笑。越過DV,拍了拍兒子額頭。兒子幹脆眷戀地将臉貼進她掌心,喃喃,媽媽,以後無論你想去哪兒,天涯海角,我都會帶你去的。

聞言,辛羚一愣,心間陡然升起一股心酸。覺得有些本末倒置,自己明明是母親,卻讓當兒子的這般顧念關照,像哄嬰孩似的。可兒子,在最需要照料的年紀,又何曾得到了自己的細心照料。她又不得不胡思亂想,是不是因為自己這大牽絆,過于礙事,所以兒子遲遲還未找交往對象?算一下辛戎年齡,也确實老大不小了。

她沉默,手往下墜。

瞥見辛羚臉色,辛戎就明白了她心裏在想些什麽,一定在為過往內疚。自己沒有普通的童年程序,是挺遺憾的,但沒關系,現在補也來得及。成年人有成年人的快樂,擁有更大的自主權,不必畏首畏尾、看人臉色地享受。

他扶住辛羚肩頭,眨眨眼,“就這周日吧,恰好我有時間,咱們去大嶼山。”

很可惜,周日計劃,被一通電話打亂。都已經預約好計程車,準備出發了,手機響起來,是阿吉的號碼。

阿吉在電話另一頭氣息紊亂,嗓子也像是叫得嘶啞了,“老板——他、他說你要是不馬上來,就、就要夾斷我和申豪的手指……”

按照短信裏發來的地址,辛戎來到很偏僻的一處倉庫,附近是垃圾處理廠。被強迫放棄與辛羚的出行計劃,辛戎自然是沒好氣,這來的一路上,太陽穴突突直跳。可他又能怎麽辦?對方已經決定要不管不顧地變成一個混賬,拼死抓住自己的一點缺口,妄想支配自己。這招棋雖不高明,卻又很有效果。他不能理解,自己究竟犯了什麽罪過,竟會讓蘭迪失控到這程度。蘭迪不會真傻到以為壓抑了本性,裝作俯首帖耳、忠心耿耿,就能換來一個堅貞的情人吧?更何況,他已屢次三番提前告誡過,自己不會屬于誰,最好別做一些癡心妄想。

辛戎嘆息一聲,推開眼前生鏽的鐵門。嘎吱,嘎吱,鐵門在沉重地響。裏面一片幽暗,把白天完全隔絕在外。

忽然,一道白光直射而來,辛戎條件反射地擡起手掌,擋在眼前。鐵門在他身後,自動關合了。

“辛苦了,真守信用啊,傑溫——”蘭迪聲音陰陽怪氣,從黑暗裏慢慢走出來,也站到聚光中。臉上的傷勢,還很明顯,使他看起來戾氣十足。

辛戎适應了光線,放下手,淡然一笑,語氣卻不容置疑,“我來了,那你就得守信用,放人。”

“放人?”蘭迪跟着重複,辛戎的自信使他惱羞成怒。他覺得辛戎看自己,應該就像在看一個惱羞成怒的無賴。實際上逆光太強,辛戎根本無法看清他的表情,勉強只得一個輪廓。

“人呢?”辛戎問。

蘭迪沒答,反而是踢了幾腳聚光燈,光源猛烈搖晃、移動。埋在暗中的人影顯現,阿吉和申豪正奄奄一息地被捆綁在椅子上,背後還站着兩個人。那兩人膚色深沉,南亞面孔,大概是蘭迪從街頭不知哪裏薅來的印巴裔勞工,當馬仔使喚。

蘭迪朝其中一個勞工做了個手勢。那勞工繞到阿吉身前,俯身,使勁扭了下什麽,随之,阿吉的聲音爆發,痛苦地揚上去,本來閉着的雙眼猛然睜開,可眼中的焦距早已渙散。

辛戎注意到了,阿吉和申豪的雙手并攏,兩根大拇指挨在一起,戴着類似刑具的東西。

此外,這樣響徹雲霄的動靜,申豪卻毫無反應,腦袋垂到胸前,估計不是被揍,就是被迷暈了。

蘭迪十分得意地笑起來,炫耀一般地解釋道:“這個叫拇指夾的刑具,是由中世紀的歐洲人發明的。在那個黑暗時代,人們認為犯罪者是因為被惡魔所附身才為非作歹的,所以就要用這個刑具,進行拷問,驅除體內的惡魔......只要轉動上面的螺絲,鐵板就會不停地壓迫手指,接下來指甲就會逐漸地裂開,直至剝離,還有指關節,也會斷裂......”

“原來如此,你就是用這個工具,如法炮制,把達隆的那些手下也夾斷了手指?”辛戎感慨,語氣和表情都挺貨真價實,“真厲害吶......”

怎麽不按理出牌?蘭迪怔了怔。他本以為這血腥的場面和恐怖的刑具,至少會威吓住辛戎。可辛戎似乎不以為意,語氣帶着點缺乏同情心的溫度,目光也差不多,像是洞察了一樁秘密般。

“你、你不在乎他們的死活嗎?他們難道不是你的……”同伴嗎?這個詞驀地堵在了蘭迪嘴邊,像是難以啓齒。過去,他也被辛戎信誓旦旦地稱為同伴,可到頭來……他算個什麽,在辛戎那裏,還能所剩多少?

“如果在我也自身難保的情況下,我不應該更在乎自己嗎?”辛戎平靜地說。無論是情緒,還是說話時吐納的節奏,和他蘭迪相比起來,實在是太流利了。

蘭迪攥緊拳頭,汗津津的,音色變啞,“那你為什麽還來?”

“不是你要我來的嗎?”

“可你明明又自私地說……”

“自己最重要,是嗎?”

“我不懂你了。”

“我也不懂你,為什麽要做這樣的事,你想靠迫害我身邊的人,來拿捏我嗎?”

“是!是又怎麽樣?!”

辛戎沒接話,嘆了口氣,而後攤開手,像是在宣告投降。或許,只是懶得再在對話裏鬼打牆。

靜默片刻,蘭迪突兀地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笑得癫狂、兇惡,笑自己的可悲、笑辛戎的可恨,把眼尾、嘴角都恨不得要笑裂了。他還用上什麽妝,直接就能去馬戲團,當一名敬業的小醜。

一切都很好,實在是太好了,被辛戎踐踏得不能再好。

他臨時招來的兩個幫手感到莫名其妙,不安地對視一眼,不解,這……究竟是鬧哪出?

蘭迪不笑了,也笑累了,恢複正常,指了指被無端連累的倆倒黴蛋,“如果今天你只能從這裏帶走一個人,非要從他們兩個人當中選,你會選誰?”

辛戎皺眉,神色起了點變化。眼底似乎有寒意溢出。

“選呀,你他媽的必須選……”蘭迪催促,語調卻有些悲涼。

辛戎不吭聲,眉毛擰得更緊了。

蘭迪自嘲地撇了撇嘴,“他?”走近,一把抓住阿吉後腦勺頭發,掰向辛戎,“我看他跟你還挺親近的,簡直就像長在你身後的一條尾巴,成天就圍着你轉……你是不是還挺享受的?”末了一句,委實充滿濃濃醋意。

見辛戎依舊沉默,表情的微微起伏又平了下去,蘭迪茫了剎那,旋即自嘲地“啧”了一聲,放開阿吉,轉而掐住了昏迷中的申豪脖子,“或者是他——他跟你老是勾肩搭背的,同出同進……你每次朝他笑,笑得多開心多溫柔啊,你倆想來感情很不錯吧。這才多久啊傑溫,轉個身就能忘記‘老’朋友,交上‘新’朋友,魅力無敵吶……”

也許本人并無察覺,蘭迪這醋壇子打翻得可謂徹底。不假思索,沒有任何遮掩,在場凡是能聽懂英文的,都要被這浩浩蕩蕩的妒意,一舉淹沒死。可再怎麽酸,事實也就是如此。辛戎毫不顧忌,可以不斷擁有、抛棄,反而讓那些被放棄的人,顯得多餘可笑起來。

但——

真沒察覺嗎?可能性也不大。把那些話說出來的瞬間,心就被碾了一道。愈發察覺出自己的癡傻。于此……手上掐人的動作不由地愈發猙獰。

辛戎靜靜地,與他目光相接。他像被燙了下,狼狽地移開眼睛。

就在這不知該怎樣繼續間,咣當一聲巨響,從天而降。一聲沒完,又繼續,像在猛烈撞擊什麽。

蘭迪呆愣了下,和他的幫手齊齊詫異地循聲扭頭。原本緊掩的鐵門被一輛重甲越野車撞開了,外界光亮,争先恐後地湧了進來。

塵屑飛揚中,幾個彪形大漢從車內跳了下來,各個看起來都不好惹。

辛戎松了口氣,表情漸漸放開,變得真正松弛。謝天謝地,救兵總算是趕到了。

他賭得沒錯,周津友果然還是萬分在乎這個“冥頑不化”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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