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78

第80章 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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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上漲,附近的河岸破堤了。水肆虐,淹沒道路,漫進肯塔基的大部分馬場。盡管用防洪的沙袋壘了一人多高的防護“牆”,水還是流進了馬廄裏。馬場裏四處泥濘,淹過腳背的漩渦裏漂浮着濕幹草。見此情景,霍華德開玩笑說,還好馬沒被大雨沖走。辛戎和蘭迪聽見他這樣打趣,沒接茬,臉色并不好看。狂風暴雨的天氣使環境變得惡劣,天一直是灰色的。不光馬兒,馬場圈養的動物們也不時地發出焦躁嘶鳴,眼裏俱是清晰的恐懼。暴雨持續了好幾天,直到他們一行人離去也沒停。

走之前,雨暫停時,出于關心,辛戎和蘭迪一同去看了那條水位上漲的河。

河水完全變成了灰黃色,岸邊的大岩石只露出了一點兒尖,殘斷的樹枝倒進河流,還有人類産生的生活垃圾,在河面渾濁不堪地浮浮沉沉。一切浸淫在被暴風雨摧殘的濃厚氛圍中。憂傷破敗。

一個多世紀以來,住在這片土地的人們,就是這樣周而複始地與河流、天氣較量。另一種西西弗斯與石頭的故事。

人與人可以抗争,可人與天,做不了抗争。

辛戎想,未嘗不是種詛咒。南方白人把原住民趕盡殺絕,占領土地,開枝散葉。他們信仰的上帝就降下暴雨洪水,考驗他們,讓他們贖罪。但贖罪的方式又很淺薄,堪稱大發慈悲,不過是讓他們費點心勞點力,重建家園而已。

還是幸運吶。辛戎默默感慨,美國人好像真被上帝庇佑着,連他都要認同這點了。

“這條河的終點是哪裏?”辛戎忽然問。

蘭迪愣了下,才發現辛戎是在問自己。

“不、不太清楚,”蘭迪猶豫,“可能是俄亥俄河吧,最後彙入海洋。”

辛戎笑了笑,眼神溫柔,“是啊,無論哪條河,最終都會流入大海。”

蘭迪盯着辛戎,有種奇怪的情緒湧上來。

“事情總會按照該有的方式去發展。”辛戎喃喃。

蘭迪下意識接話,“世界就是這樣運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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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戎聳聳肩,不語。随後,像是意識到待夠了,轉過身,往回走。蘭迪跟了上去。

回到紐約,除去應付達隆那邊的事情外,還得應付一波接一波的社交。辛戎想在紐約重新站穩腳跟,獲得人脈支持,這些看似無用、膚淺浮誇的社交必不可少。

辛戎戲稱這些為社交之戰。

切爾西一間新畫廊在最近開業,他和蘭迪共同受邀,出席了開業儀式和酒會。

和熟人一一打完招呼,疲憊地社交完,兩人終于能欣賞一下公開展出的作品。

蘭迪在一幅畫前駐足。畫中,一個男人抱着一個女人在右下方的角落裏接吻。畫風偏抽象,油彩厚重,整個畫面皆是靜谧的藍調,看久了,能把人的視線與情緒都吞噬得一幹二淨。

辛戎看着那幅畫下方的介紹:《吻》——愛德華.蒙克。畫裏呈現了蒙克作品中少見的溫情,因為早期失敗的戀情,使得他一度對女人和愛情有了恐懼、陰影。

蘭迪忽然道:“這世上真的有再也無法愛人的人嗎?”像是在自言自語。

辛戎自然地回:“有,那可太多了。”

蘭迪扭臉,盯着他,沒頭沒腦地問:“愛上一個人會要了你的命嗎?”

“會吧,不止……我也會要了他的命。”

蘭迪沒再追問,即使他從辛戎的表情和語氣判斷出來,對方在開玩笑,但他不想自讨沒趣,反刍陰暗的嫉妒、不滿。

可他掩飾不了,臉上滿是沮喪。

端着托盤的服務生路過,他随手抓了一杯酒,直往喉嚨裏灌。

在他想捕獲辛戎前,他早就在無形中被辛戎馴服了,像條忠誠的獵犬,坐在那兒,渴望辛戎、等待辛戎來獎賞、來撫摸。他并不是一頭野獸,只是裝得很像,他是軟弱的。辛戎是他的主人。他所有在做的在說的無非就是懇求辛戎愛他,但辛戎好像除了愛他,什麽都能給。他留在辛戎的生活裏,嘗試困住辛戎,可他困住的只是自己。

執迷不悟。

執迷不悟又有什麽錯呢?辛戎不是也承認過“愛是沒錯的”嗎?

他抓着空酒杯,調轉目光,重又盯着那幅畫,怔怔的。他感覺自己早已被眼前這片藍,洗劫一空。

這一晚,蘭迪鮮見地喝醉了。他在外一向表現得很有節制,冷靜而自持,從不給人添麻煩,可這次,他破例了。他搖搖晃晃,向在場每一個熟人熱情地碰杯,嘴裏不停念叨着“喝、喝”。一杯酒一杯酒的往肚子裏灌,像在灌滿身體裏的黑洞。

辛戎沒有阻攔他,由着他放肆,在快結束時準備送他回家。

“你還住在布魯克林的公寓嗎?”辛戎問。

他嘿嘿傻笑,一嘴酒氣,“你猜。”

辛戎用手背拍了兩下他的臉,“正經點兒,告訴我,現在住哪兒。”

他有些委屈地嘟囔,“不住那兒還能住哪兒……”

辛戎點點頭。

在街邊攔計程車時,辛戎表情嚴肅地警告他,站穩點兒,他人高馬大的,要是真摔倒了,自己可扶不動也不會去扶,任由他在大街上摔成狗吃屎,丢人現眼。蘭迪撇撇嘴。他其實也習慣了,辛戎有時候頑固得很,根本不給自己面子。辛戎繼續說,還有千萬別表現出醉意,否則坐不上車了。紐約司機最為挑剔,絕對不會讓一個醉鬼乘車。半路上要是不走運,吐在車裏,肯定會被灰溜溜的趕下車。

蘭迪拍拍胸脯,“我沒醉。”

“你醉了,你連你自己什麽鬼樣子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就是沒醉!”

辛戎嗤了一聲,“只有醉的人才會強調自己沒醉。”

蘭迪“唉”了一聲,嘆氣。

辛戎眼睛一亮,“車來了。”

說來說去那麽多,好在兩人順利坐上了車,到達蘭迪公寓。

坐電梯上樓,來到門口。辛戎等着蘭迪掏鑰匙。可等了半天,蘭迪并沒有動靜。

“怎麽了?”辛戎問,看着棕色大門,“找錯了嗎?這不是你家?”

蘭迪沒吭聲,搖搖頭,又點點頭。

辛戎心忖,這家夥不會是醉糊塗了吧?連家都找不着了。他定睛,瞧瞧大門,再掃視了一圈周圍環境,憑借着有限的記憶确認,沒錯,這兒就是蘭迪家。

“快點,鑰匙。”他催促,手心朝上,遞到蘭迪眼前。

蘭迪沒動。

辛戎蹙眉,“你聽得懂我的意思嗎?”

蘭迪借着醉意耍賴,“聽不懂。”

辛戎踢他的膝蓋,示意他趕緊的,否則自己要生氣了。

蘭迪磨磨蹭蹭,從兜裏掏出來鑰匙,作勢要放到他手心。可一轉身,親自插入了鑰匙孔裏。

辛戎無語。等了一會兒,蘭迪又不動了,像是變成了尊雕塑,焊死在原地。

辛戎一不做二不休,拍拍蘭迪肩,趁着蘭迪回頭的間隙,一把拽過蘭迪衣領,惡狠狠道:“我的耐心有限,我建議你不要借酒裝瘋,試探我的底線。”

蘭迪愣了愣,随即不情不願地開了門。不像是膽懼,倒像是沒能拗過他。

辛戎推開蘭迪礙事的身體,進了門,摸黑找牆上的電燈按鈕,蘭迪先他一步,抓住他的手。

辛戎不耐煩了,“你幹什——”話說到一半,卻被地上的不知什麽物體絆了一跤,差點跌倒。

蘭迪攔腰抱住了他。

“不要看,求求了……”蘭迪呼出的酒氣淡了許多,語氣接近哀求。

這軟化不了辛戎,相反更激出他的好奇心。有什麽不能看的?他還隐瞞着什麽秘密?一會兒表現得扭扭捏捏,一會兒又裝得凄凄切切。

“放開我。”辛戎沒有絲毫起伏地說。

蘭迪在黑暗中嘆息了一聲,就像知道無可逆轉的結局一樣。然後咬咬牙,放開辛戎,緩緩蹲向地面,整個人霎時頹了下來。

辛戎找到開關,啪地一下按開,室內登時明亮。他站在中央,視線安靜地逡巡過塞得滿滿當當的屋子,然後有些頭暈目眩。

周圍堆的,盡是他熟悉的老舊物品。不,有些東西并不舊,他都沒真正使用過幾回。譬如那張放在沙發左側的琺琅四腳矮櫃,他買回來卻閑置了,連它的抽屜都沒拉開過。

住在這間公寓,就像住在另一個時間段裏,充滿他過去的氣味。他都已經開始腐爛了,但象征着曾經意氣風發時光的種種,還是被蘭迪不知用什麽方式淘回,悄無聲息的,悉心收藏了起來。

“該死……”辛戎回神,看向蘭迪,原本高大的男人因為愛而佝偻,不再高大,變得卑微而可憐。他的精神和節奏都被自己掌控,很不幸,可他勸告過了,是他非要飛蛾撲火。沒有人敢說,也不敢承認,在感情裏就是沒有公平可言,先愛上、愛得深的人,注定要低人一等,變成奴隸。最痛苦諷刺的在于,沒有任何人能幫助渴求愛的人獲得自由,連被愛的那個也不行。愛就是牢籠和鐐铐,只要愛上了,就再也無法嘗到孑然一身、自由自在的滋味。

他戲弄地轉動眼珠,輕松調侃,“……你不會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變态吧蘭迪。”

聞言,蘭迪慢慢擡頭,眼神裏盡是小心、探究。

辛戎不再說話,如同往常,擺出一個淺淺、志在必得的笑容。

作者有話說:

有修改,清除緩存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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