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進村
進村
半個月前,吳鎮蓮鄭重其事地告訴明明,下個月廿三日,她們要一起回B市南巷老家,參加荷花節的賽會慶典。
這是祖上的傳統,歷來每年都由地方上的大家族輪流主辦,本來早該輪到他們家了,此前卻因為不可抗力原因停了幾年。今年終于重啓,所以吳家此次勢必要好好操持。
事關重大,她們需要提前回去幫忙。
在明明的記憶裏,關于老家的畫面,總是氤氲着一層煙雲雨霧。小時候常背的詩中寫着“天色空蒙雨亦奇”,不知不覺間早已暈染出關于故土的記憶底色。
視野角落那片天空是總也化不開的濃郁蒼青,黑瓦白牆間,婆婆嬸嬸們總是喃着聽不懂的侬軟方言,咿咿呀呀的,和檐下落雨滴答一起融作喉間甜潤潤的糖梨水,甘甜沁人心。
然而當年齡慢慢增長,回老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每次停留的時間也愈發短暫,近幾年更是未曾踏足。
太久沒有回去,明明已經快忘記那片在連綿煙雨中的人和事。
小孩子忘性大,生活中又有太多好玩的事情占據了大副神思,這次媽媽說要回來,明明可老大不樂意了。
尤其是因為要回老家,不能上白蓮姐姐的家教課,明明更覺悲憤交加,差點上房揭瓦。吳鎮蓮無奈,只好讓高冷來降,後者面不改色給他塞了個模型禮盒,這小胖墩終于肯消停,答應和媽媽一起回去了。
到今天為止,明明在南巷已經待了兩天了。
大人們每天不知道在忙什麽,鄰居街坊的小屁孩們又太幼稚,明明可不屑跟他們一起玩。
本來已經做好了度過無聊的一周的準備,今天因為天氣太熱,明明纏着老家叔叔帶自己來街上買小時候的酸梅湯喝,卻突然在家門口的大街上見到了白蓮姐姐!
明明瞬間覺得自己的決定可太明智了。回一趟老家,不僅可以繼續和白蓮姐姐玩,還白白得了個表哥的模型!嘿嘿。
居然在這裏碰到了明明。白蓮表情同樣無比意外,她微微偏頭朝旁邊家長模樣的男人禮貌點頭致意,便蹲下身,遞給明明一杯酸梅湯,開口問道:“明明,我是跟老師來南巷做田野考察的。你呢?你怎麽在這?”
跟明明一起來的陌生男子本來有些懷疑,看到明明一臉開心的憨樣,對方氣質也莫名地讓人心生好感,便在一旁看着,沒有上前阻止。
明明開心地接過酸梅湯,語氣乖巧:“我回老家過節呀~”
過節?白蓮和楊綿綿對視一眼,又問道:“是荷花節嗎?”
明明大口喝着酸梅湯,聞言肯定地點點頭,一只手還揪着白蓮的衣角不放。
白蓮正欲開口細問,口袋裏的手機鬧鐘卻突然響起。拿出鬧鐘正要摁掉,卻見是之前設置的集合時間提醒。
白蓮嘴角往下一垮,表情沮喪,“不好意思呀明明,我這次是跟班級一起出來學習的。現在集合的時間到了,我得先回去了,我們下午還有任務呢!我空下來就來找你啊,替我向你媽媽問好哦!”話音剛落,白蓮就匆匆起身,和楊綿綿轉身向集合地點飛奔回去。
明明捧着心愛的白蓮姐姐送的酸梅湯,雖心情失落,可也知道不能打擾姐姐的功課。他依依不舍地站在原地跟白蓮遠去的背影揮手,大聲道:“白蓮姐姐,你有空了一定要來找我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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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集合的時間很快就到了,兩人緊趕慢趕,好歹在規定的時間之前回到了下榻的酒店,老師同學們都已在酒店大堂集合,正清點人數。
看到她倆上氣不接下氣地從門外沖進來,手裏還提着幾個荷花燈,方老師打趣道:“喲,你倆中午沒有好好躺着休息,是去縣城裏逛了一圈了?連特産都買上啦?”
楊綿綿喘着氣,“對啊!我們倆本來想着在大巴上也睡夠了,就正好在附近轉一轉。”
白蓮伸手幫她拍拍背,轉頭沖着老師繼續道:“是呀,我們本來打算走走看看的,卻發現現在集市上已經開始有賣荷花節的用品了,就借着買東西的機會跟老鄉聊了兩句。”
一旁的劉教授聽到她們說的話,面上露出贊許微笑:“不錯,有時候确實可以通過照顧生意跟本地人多打聽一些信息。只不過,一般這種支出上頭是沒辦法報銷的,哈哈!”
聞言,大廳中的老師同學們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人數清點完畢,載滿年輕大學生的大巴緩緩開動,往南巷縣城的小鎮村莊駛去。
下榻的酒店區域還算商業化開發程度比較高、旅游景點化的縣中心區域,而現在大家前往的是民居較多、聚落更密集的區域。
随着車輛的路線行進,窗外的民居從規整清麗的小橋流水、黛瓦白磚逐漸變成了陳舊古樸、顏色斑駁的低矮房屋。
不時有脊背佝偻、卻衣着整齊清潔的老人背着竹筐行走,黑色布鞋慢慢走過一彎被歲月打磨得溫潤的石橋,仿佛橋上行人的時間也被無限拉長。
白蓮看着窗外,不覺出了神。
不知過了多久,大巴已經停下。方老師站在車頭,再一次向同學們重申了各組的注意事項,并說明兩位帶隊老師也會在南巷鎮區域內查看,如果碰到老師、或者遇到困難,都可以随時求助。
自由田野行動就此開始。
衆人陸續下車,楊綿綿活力滿滿地從座位上跳起,一拉白蓮:“哇!終于可以開始田野考察啦!我還是第一次做,好期待呀。”
白蓮回過神,忍不住也興奮起來:“我也是第一次做!而且我們好像還要做訪談,有點緊張。”
“沒事啦!你還緊張?那咱們沒人做得了訪談了。”楊綿綿對白蓮的social魅力迷之有信心,豎起大拇指直接怼到了她眼前。
“好啦好啦,我們趕緊下車,看看這邊的情況吧。”白蓮哭笑不得,站起身開始把她往外推。
兩人興高采烈地下了車,對眼前的一切都無比新奇。
南巷的居民區域不像縣城中心那樣,呈現出修整過後的典型的小家碧玉的秀美景色,而是透露出更內斂古樸的傳統水鄉氣質。
腳下石磚皴裂出道道如細嫩芽枝般的裂紋,描摹着歲月的痕跡。石磚排列并不規整,更像是東一塊西一塊地拼湊出來的,顏色和質地并不統一,某些石磚上還刻寫着明顯的碑文和堂界字樣。
白蓮饒有興致地舉起相機咔嚓咔嚓,邊走邊記錄着腳下石磚上的依稀字刻。
走過一段略顯空曠的石板路,再往前一拐便進入了建築密集的民居區。
過路小巷瞬間狹窄了不少,擡頭便是高高低低的黛瓦檐角掩映間的蒼青色天幕,視線一低則是居民家門前懸挂的各種各樣的避邪鎮災物件。
置身其中,好像就被包裹進入了南巷的水鄉世界。
某戶人家的門前臺階上,幾位年紀略長的阿姨正坐在小板凳上洗魚,口中還用兩人聽不懂的方言熱烈地聊着天。從細長水管裏的流出的水拂過溝壑密布的大手,流過黑色魚鱗,最後彙于門前的水溝。
然而還是有不少水順着石板小巷流淌着,一直蔓延到了白蓮腳上穿着的白色運動鞋下方。
好像冥冥之中,命運的河水再一次流至腳下,女孩的小皮鞋依舊精美,卻不再撕下面包借渡。
嗅覺捕捉到流水中淡淡的獨特魚腥味,這是從未有過的體驗。
白蓮鼻尖動了動,表情難得無措。纖細白皙的細嫩手指抓着相機背帶,緊了又緊。幾次想要開口詢問眼前看到的、高懸于居民家門之上的物件含義,卻又覺得自己實在突兀,生怕開口都是一種冒犯。
一旁的楊綿綿見白蓮站在原地不動,疑惑開口問道:“怎麽了?”
白蓮卻像突然驚醒,“沒事!剛剛走了會神。”
“哦,那我們要不要去問問阿姨們這些門上挂着的東西有什麽含義?順便打聽一下這邊的宗族的事情。”
白蓮點頭,“好的!”接着就和楊綿綿一起上前,心下斟酌幾番,才試探着開口:“阿姨,您好!我們是來這邊做考察的學生,可以問您幾個問題嗎?”
幾位阿姨停下談話,看向兩人,目光所及是兩個漂漂亮亮、可可愛愛的小姑娘,疑惑的眼神頓時變成熱情的喜愛,開口用普通話回答道:“可以的呀,小姑娘!你們是哪裏的學生呀?”
“阿姨好,我們是A大的!”楊綿綿笑得一臉乖巧。
“喔唷,A大的呀?好學校好學校,你們來這邊做考察的呀?我們這好像經常有老師學生過來的,不過還是第一次有人跑過來問我們幾個老太太的呀。你們想問什麽呀?”聽到兩人是A大學生,阿姨臉上的笑容更加大了,
“謝謝阿姨,我們想問一下這邊人家門上挂着的這些鏡子、籃子、三叉戟呀,都是做什麽呀?有什麽意思不?”楊綿綿趁熱打鐵,抛出問題。
“呀,這個……”阿姨們臉上的笑容卻是變淡了幾分,語氣有些猶疑,“哎呀,就是辟邪用的,八卦鏡!不過這都是封建迷信,就是讨個吉利,老祖宗留下的傳統,我們不信的……”
“哦哦,原來是這樣啊,謝謝阿姨。”楊綿綿口裏連連應着,低頭在本子上記錄着什麽。
一旁的白蓮看出氣氛一時有些尴尬,沉默了一會,小心翼翼開口道:“阿姨,您是本地人嗎?在這住了多久了呀?”
這個問題倒不敏感。阿姨們臉上又恢複了友善的笑容,看向白蓮,這個小姑娘看起來文靜又漂亮,乖乖巧巧的,是長輩最喜歡的小輩的模樣,一接觸就讓阿姨們心生喜愛,而且升起一種莫名的親近感,忍不住就打開了話匣子。
“哎呀,是的呀。我們是南巷本地人,土生土長的呀。要說在這裏住了多少年,我自己都記不清啰。唉,自從前幾年我老頭走掉了……”坐在最上方臺階的阿姨将手從木盆中抽出來,随手在腰間的圍裙上蹭幹水珠,輕輕撫了撫額角鬓發,整理整齊,慢條斯理地回憶着。
“蘭姐,莫再講這傷心事啦,你老頭在夢裏安安穩穩走掉的,不是喜事嗎?而且你苦了一輩子,好不容易把兒子撫養長大,成家立業,現在該是享福的時候啦,你家兒子去年不是剛給你添了個囡囡嗎?”坐在她下方的另一位阿姨伸過手去拍拍她的腿,提醒道。
“對呀,哎呀,我就希望我家囡囡以後可以像這個小姑娘一樣的啦。芬,你家囡囡明年是不是要高考啦?也能去A大不啦?”
臺階上的幾個女人你一言我一語,就用着普通話聊了起來,其間穿插着聽不懂的方言名詞。
女人絮語的內容從蘭姐貧苦的一生,到各人各自的生活,時間跨度從饑寒交迫的童年、劇變動蕩的青年時期,到終于富足幸福的現在。
兩人就站在一旁,靜靜地聽着,不時記錄,不做言語。
“哎,是呀,這人吶,年紀大了就容易傷感。小姑娘,你別見笑,我們這些鄉下女人,一輩子都圍着家人轉,沒什麽見識、沒什麽本事,好不容易有個人願意聽我們唠叨,就一下子說的多了點。給你添麻煩了,你別見怪。也不知道給你幫上忙了沒有。”
蘭姐的臉上布滿歲月的溝壑,卻有着一雙飽經風霜、卻仍透露着柔和力量的眼睛。她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看向白蓮。
“沒有、沒有麻煩……”白蓮手指顫抖,心底掀起無限波瀾,淚水已從眼角滾落。
蘭姐被她突如其來的淚水吓了一跳,心中頓時升起一片愧疚憐惜,“哎呀,小姑娘,你怎麽了?”
“阿姨,您真的很厲害!”白蓮淚眼汪汪,臉頰泛粉,激動地拉住蘭姐的手,全然一副被她的經歷深深感動了的樣子。
“哎呀,我哪有什麽厲害的?大字都不識幾個,比不了你們名牌大學生。”蘭姐一臉驚訝,連連擺手。
“您在生活這麽困難的情況下,還能拉扯起一家人的生活,真的很了不起!”楊綿綿同樣深受觸動,忍不住也上前拉住蘭姐的手。
“這有什麽的?日子還不是這樣過來了。況且,也不只是我,你看我們南巷村的女人們,哪個不是這樣過來的?”蘭姐臉上更不好意思,顯然不明白這種平常的事情怎麽引得兩個年輕姑娘情緒如此波動。
在蘭姐的身上,白蓮感到了莫名的熟悉和親近感。
仿佛對方是一個認識已久的長輩,正以自己的親身經歷,為她提供指引。
像蘭姐這一輩大多數的傳統女性,似乎總是習慣了将他人放在自己前面,這個他人可以是父母、丈夫、子女,甚至還可以是與自己不相幹的“他人”,僅僅是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民。
勤勤懇懇、兀兀窮年,盡管深陷命運的泥淖,渺小不堪猶如風暴中的一顆葦草。
然而蒲葦韌如絲,女人們卻還是憑着骨子裏的韌勁,一次次從泥沼中拼命抽身,泅渡命運之峽。
蘆葦一般的奉獻着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只争朝夕。也許正是塑造了這樣的傳統女性特質的文化根脈孕育了文學想象的溫床,這樣的女性形象溫柔地擊中了前現代大衆潛意識中最樸素的對美好與愛的認知和向往。
這是自己在鄉村中終老的聖母白蓮花的一生,還是根本就是這樣的聖母白蓮花孕育了自己?
但是無論如何,與現實中的“同者”接觸的新奇體驗,卻好像開啓了什麽神秘的開關。
以蘭姐為首的一衆南巷阿姨,因為白蓮和楊綿綿完美的聽衆反映得到了極大的取悅和滿足,熱情地讓白蓮和楊綿綿想問什麽就問,蘭姐甚至還想直接把白蓮拉回自己家。
“哎呀,蓮蓮吶,你們吃飯沒有啊?要不要來我家嘗嘗我的手藝?你們今晚有地方住沒?我家房間多,可空了呀!”蘭姐熱情地一把抓住白蓮的手想往自己家裏帶。
“诶诶,謝謝阿姨!實在不用了,太謝謝您了!我們一會還要去看看別的地方,我們有需要再回來找您。”楊綿綿一看白蓮被阿姨們的熱情迷得暈暈乎乎,馬上就要被拐回她們家裏了,趕緊一伸手攔住蘭姐熱情的動作,大聲道。
“诶,對哦!不好意思呀阿姨,我們還有好多地方沒看呢。”白蓮頓時清醒過來,不好意思地對蘭姐說道。
“哎呀,沒事沒事,那你們功課重要,先去吧!有什麽事情随時會來找我們呢啊,我們一直都在這邊的,也沒什麽事情做。”蘭姐一臉遺憾,然而還是放開了手,臨走前不忘期待地叮囑白蓮。
“嗯嗯!謝謝阿姨!我們估計之後還有好多事情要過來麻煩您呢。”白蓮和楊綿綿笑得十分乖巧,朝蘭姐告別。
一群阿姨站在巷子口又遺憾又高興地目送兩人遠去,目光纏綿得像是望着自己過年才回來一趟的小閨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