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深深凹下去,遠望像兩個黑窟窿。
“明先生?”粗啞聲調,沙子滾落的風聲。
明樓伸出手,“小周先生,您好。”他的眼睛在鏡片下閃了閃,周鴻身後有串泥腳印,他輕微嗯了一聲,軟弱無力。“我們進去談吧。”
劉培緒此刻才出聲,“小周先生。”
“派人守門口就行。”周鴻未看任何人,總是幅懶散的表情,他走進寬闊的門後,明樓也跟進去。
劉培緒尴尬的問起明誠,“明秘書,您看,他們商談恐怕得等上半天。您不嫌棄,就去後頭的會議室歇歇。”
“無妨,我在這等着。”他倚牆而立,沉着冷靜。劉培緒啞然嘀咕道:“那成。”
“劉次長,您不用陪着我。”
“沒事,我習慣了。”劉培緒猝爾翕動嘴唇,慢吞吞吸進去。
明樓把茶杯移開,周鴻撐着手伏在桌面上,把臉壓得很低。“明先生,周先生可有和你提起少許?”
“小周先生指什麽?”
“我們不打啞謎,汪局長有意推行《和平建國十大綱領》,不知您怎麽看?”周鴻雙手抱住茶杯,猛然抿口水。
明樓趁機四顧,屋子空的只剩一張長桌子,他們各據一段,牆壁上的鐘指着錯誤時間,滴滴答答走的煩人。
“我的建議并不重要。”他擺出松快的姿态,“汪先生可不止一層意思。”
周鴻擡起他臉上的黑窟窿,緊盯不放。“那我們開門見山,明先生覺得經濟合作如何?”
“經濟合作?”明樓漠然笑道,“我雖有祖輩蔭庇,但明家何止幾口人,豈是我一人說了算的?”周鴻不甘示弱,湊到茶杯跟前,借茶杯之力托舉着頭,“效忠政府的事,明先生深明大義,不會此刻犯傻吧。”
“我句句屬實,明家上還有長輩,我無法做主。”他态度婉轉,留一絲體面。周鴻初次面對明樓,只管套他以往的做法,忽而強硬刺道:“明先生,您父母早已逝世,同根長輩也不健在,這名義的事還做不得主嗎。”
明樓冷笑搶白,“我明樓雖不是君子,到底存恻隐之心。可不是小周先生此等趨炎附勢之人。”他态度堅決,咬牙指着桌面,“小周先生,請你收回方才的話。”
周鴻怔愣一瞬,顧忌的笑起來,“明先生,是我失言。”但他不帶愧疚,“如此說,明先生并沒有打算喽,又何必趕這一趟。”
“我以為汪先生手下也該是學富五車的人,沒成想出言不遜,自讨沒趣。”明樓邁腿至門邊,“談不下去就免談吧。”
周鴻訝異卻憤憤不平,“不談也罷。”他原本猜明樓不過也是唯利是圖的小人,卻不想他城府深沉,反而自己占下風。
劉培緒還等在後院,明誠不小心弄髒公文包,他便帶人去洗手間。但前方有上司要顧,只好選個中間處待着。
明誠物盡其用,公文包早已破舊,他和明樓商量好一探虛實。
小三層辦公樓,平鋪直敘的方式,屋子挨屋子。省了明誠許多事,次長辦公室在頂樓靠裏的左邊。他不費勁撬開鎖,鋪面拆新的氣味,刺鼻的沖進明誠鼻腔。他拿水汲汲的眼四處翻找,普通文件,連一點蹊跷都沒有。
明誠把早就準備好的紙條壓在銘牌下,将一切恢複原樣。
他趕到洗手間聽見劉培緒的腳步聲,估摸是明樓完事了。他趁此洗手,水龍頭嘩嘩響。
半晌後才出去,大廳僵持着。
周鴻被劉培緒絆了一腳,惡狠狠發洩起來,“你眼睛不長啊,幾步路還能撞上來。”劉培緒皺眉笑開,“這是怎麽了?”
明樓仍是陰冷道:“劉次長親自問問小周先生吧。”明誠安靜的上前,低眉順眼,“先生。”
“你上哪去了?”他語氣不善,明誠委屈的噎住,不淺不淡答:“不小心弄濕了包,去處理了。”
“你在我身邊幾年,笨手笨腳的。”
劉培緒見兩方都沒好臉色,打圓場道:“好啦好啦,大家都年輕氣盛,還有的商量嘛。再者,來都來了,我做東,請一頓,大家飯桌上放開來談。”
明樓重斂情緒,“今日疲于奔波,身子乏累,明日再言吧。”
“也好也好。這樣,我派人送您去酒店。”
“不用了,我們明家還沒破産。”明樓橫眉冷眼,繞過周鴻揚長而走。
周鴻輕蔑地挨着門檻,排遣般道:“不送。”劉培緒上前拉他,低聲道:“小周先生,他是汪先生請來的。”
“我知道。”周鴻勾着嘴角,漠然目送明樓。
車自然是明誠開,他透過後視鏡望着明樓,被他沒好氣的喊道:“專心開車。”
明誠話鋒一轉,“周鴻說了什麽值得大動幹戈?”
“沒什麽。”明樓忽而放下心,“他提到些事,不值當。”
“一次沒成,還會有第二次。劉備三顧茅廬,我們是困在南京。”明誠悶悶不樂,路倒是平坦,順着直到頭,飄飄然。
“此事有的耗,靜觀其變。”
“明先生,你得先把地址告訴我。”明誠好笑的瞅他。
明樓向前扳過明誠的肩膀,“老地方。”呼吸全撲在耳尖,“我困得很,車上睡着可不願起來了。”
“你可別,我搬不動你。”明誠一本正經,俨然有嫌棄的架勢。
“那就好好開車吧。”
明誠現辦的手續,定了一間房。他急着要把這尊大佛哄到床上去,看他那似睡非睡的模樣,就止不住笑。
“我有件事告訴你。”明樓挂好外套,摘下眼鏡。
“莫不是,大哥又有奇思妙想了?”明誠把行李翻出來又整好,拉開電燈。暖黃的光霎時散開,明樓躲在溫軟裏,“忘了?”
“什麽啊?”明誠被他的柔聲細語勾起興趣,他仰頭沉思的瞬間,手腕連帶人被拉到床旁,“生日。”明樓深邃的眼睛照出明誠的面容,“你的生日。”
明誠恍然大悟,“我都忘了。”
“傻瓜。”他笑得溫和而馴然。
明誠爬起身,“準備什麽了?”他眨眨眼,“你這麽問,不會什麽都沒準備吧?”
“瞞不過你。”明樓抽身掏出大衣裏的東西。
禮盒呈現長方形,細細窄窄的,紅色絨面,配了根藍色綢帶。
“鋼筆。”明誠歪着頭,被棉被包裹。“這麽多年都差不多。我墨水都不夠用了。”生日禮物來歷簡單,明樓卻始終記得。
明誠十五歲,涼爽的日子裏,他翻看着幾張報紙,從裏頭仔細剪下新聞,貼在記事本上。明樓愛看報紙,訂了一大堆,看過便擱在一旁,不管不顧。
他正剪到七月份反日大會的新聞,聽到吱呀的門聲,原是明樓進來了。他穿了件白襯衫,将袖口卷到手肘,額頭微微出着汗。明誠起身給他倒水,明樓立在書桌旁,眼神逛到攤開的報紙。
明誠已經貼了好幾頁了,粗略翻了下,大都關于當前時勢。他順勢坐下,喘了幾口氣。看到最近一頁上彭德懷、滕代遠的字樣,手指不住的摩搓着。明誠喊了他一聲大哥,明樓回了神。
“怎麽想起收集新聞來了?”
明誠站在一旁,“學校的作業。先前只是幾張,後來便覺着有趣。”明樓一口氣喝光了水,書桌旁小盆栽抽出了新葉,明樓從褲子袋裏掏出東西,長長的禮盒,暗紅絨面襯了一條藍綢帶,放置在記事本上。
明誠盯了好一會兒,“給汪小姐的?”話音剛落便收了明樓一記眼刀,那刀裏還帶了些許笑,明誠憨憨的撓了撓頭。
“生日都忘了。我先把禮物給你,免得晚上明臺那小子看到也嚷着要,可不許他買一樣的。”明樓遂站起來,明誠挪了下步子,“謝謝大哥。”
他的确不記得自己的生日,明樓從桂姨手下救走阿誠的那天,促成了他的新生。
明樓手指滑過記事本,點了點上頭的新聞,“思齊而自省,及時當勉勵。不錯,我家阿誠長大了。”
每次明樓一給自己名字前冠上我家兩字,他都忍不住輕揚嘴角。明樓接着問了些自己的功課,忽而聽到蹬蹬蹬的腳步聲,一溜煙撞開了門,明臺露了半個頭進來,眼珠子滴溜溜的轉,“大哥,你怎麽玩到一半跑了呀!”
兩人齊刷刷看向他,明樓向前一步,明臺就把頭縮回去,聲音似乎有點虛,“大哥,大姐回來啦。”旋即又是頗有活力的腳步聲,明樓回頭看阿誠一眼,“收拾收拾下來吧,快吃晚飯了。”明誠點點頭,回了一句知道了。
他迫不及待的拆開禮盒,“大哥?”
“想問為什麽?”明樓拿起鋼筆試試字,“明臺和我提過,你的鋼筆壞了,可你從不說,怕添麻煩嗎?”
明誠低着頭,“大哥。”
“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