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節
草除根是春風吹又生,杜絕不了,便只能暴力解決。
“得找個迂回方法,如今關鍵時刻,反抗聲一旦甚嚣塵上,對我們不利。”他嗅動鼻子,嘴唇拉成直線,“我聽說明先生和報社的主編關系不錯,請您多寫幾篇文章,經濟也好,新權也好,總之別讓游行有一紙之地。”
明樓假意沉思,小屋子裏敵衆我寡,他得韬光養晦,“此事是明樓職責所在。”丁默邨默然點頭,複吸兩口煙偏過臉去。
李士群重複不斷折疊西裝一角,樂此不疲。靜默中,明樓訝異這房間的悶熱,濃煙彌漫的氣味要點燃火藥。
三人心思各異。
良久後,丁默邨破天荒劇烈咳嗽起來,手忙腳亂抽出手帕捂嘴,李士群不為所動。
“不打擾明先生休息,我還要去日軍俱樂部一趟,你們二位聊。”指角擦去遺留物,他站起來,直豎到頂的樹幹,瘦得衣服搭拉着。
李士群閉目養神,他一動不動,佛般敲動手指,自有一套他的旋律。他閑适悠然,明樓且不上他當,婉轉道:“李先生,好不容易得來的假期,在下就不陪您了,可還有事?”
“小事,芝麻大,就看明樓先生在不在意?”他噏動嘴唇,好似抽聳肩膀,“76號例行檢查,抽調一批出城人員。”
明樓心下轟然,“有可疑情況?”
“晚間八點,重慶。”李士群掏出票來,綠的發黃,折痕卻新。“問過人了,是您的秘書明誠。”其實他何需問,定早埋伏好眼線,偏等這一日呢。
“這...”明樓大驚失色,轉而又眯眼皺眉道:“緣由在我,于我得秘書無關。”他娓娓道來,似乎毫無保留,“我雖任職于76號,可明家的生意需要管,重慶新進一批香料,我那堂哥非得讓我去看看。實不相瞞,家裏長輩有幾個支持我的?他喊我去,不過是借個由頭勸我。”
他言辭鑿鑿,李士群犯難,杵眼問道:“我是好意,提醒明先生。幸而票是在我查出的,換了別人,能聽您解釋嗎?”
莫非還得感激你?
明樓冷笑,猝然道:“是這個理。多謝李先生,但票統共是死物,算不得數。我明樓自問對的起周先生的厚愛,想必他也是信我的。”
“哎呀,我話多。”他賠上笑,“不耽誤你,接着我有個會,您自便。”李士群掐滅話頭,他多有不滿,卻不願再提茬兒。
明樓順水人情,随他送自個出門。
車內明誠頗有些無奈,剛準備走就撞上偵緝處,幾個領頭人不知去哪弄了一身腥,緊繃的衣服泥潭子滾過般,暈沉沉貼合着。他們嘩啦踢車門,罵罵咧咧,“冊那的,一幫赤佬剛逼樣子。”
“老讀,尋人哈撒伊達。”小弟模樣的憤憤不平。
明誠等的不耐煩摁喇叭,一溜的車牌閃進偵緝隊眼。那頭目找到發洩,悶打小兵一記,“杠頭,眼睛哈特了,叫弟兄孃路。”
小兵顫顫巍巍,指揮幾部車竄開,黑漆漆的臉扯出笑來,明誠撇一眼就走。倒是明樓道:“偵緝隊這副鬼樣子,泥坑裏洗澡去了。”
“頂頭是丁默邨的人,看樣子是靜安寺路來的。狼狽跑到門口就開罵。”
明樓皺眉,“丁默邨用意是轉移視線,76號如今無法無天,抓些老師交差。搞出個游行更是頭疼。”
“游行?學生嗎?”明誠并不反感,但決不參與。學生正在成長路上,性情不定容易煽動。此等利用之心,是他厭惡的。
明樓曉他的想法,直說道:“領頭羊定有,但也不怪學生。他們老師無緣無故被抓,還是臭名昭著的76號,不滿情緒溢于言表,正好有人點火罷了。”
“我只是覺得,得不償失。後果的嚴重難以預料,但适逢僞政權建立,怎麽也不會太大動靜吧。”
明樓反蹙眉,“難說。”丁默邨的最後一眼,冷而刺骨,他沒把學生當成人,生命是握在他手裏的。
靜安寺路的商埠遮掩門,倉皇失措取下招旗,瓷碗器皿都護懷裏,驚恐又興奮的叽叽呱呱。明誠放慢車速,“大哥,要不換條路。”直覺告訴他,有威脅逼近。
但明樓搖搖頭,街上很快空無一人,萬家探頭偷瞧。他們的黑色汽車用并不高的頂擋住目光,吞吞拉成斷續的線。
戈登路順而爆發的喧嘩灼傷明樓的耳膜,路障被沖開,巡捕房的人拉手堵出防線。明誠踩剎車撥方向盤,急走轉彎。
尖銳嘶鳴劃過高空。
“呲——嘩啦——”
明誠驚慌失措剎車,他前傾的撲倒方向盤上,頭磕破皮來。但他心慌意亂,迫切回頭查看明樓。
冰涼石頭躺于一側,嶙峋紋路硬生生刺痛明誠的心,更劃傷明樓額頭。他甚而來不及反應,耳膜嗡嗡生疼,眼前重影交加。
“大哥。”他試探的去碰明樓,打開車門扶明樓。
“沒事。”半晌後才有回語,明樓緊捂傷口,凝眉望過去。
人潮騷動,群情激奮。整個世界都來不及得唧唧哝哝,他終究放下了手。血珠沿鬓角滑落,紅線隐約的角度,浸染明誠。
牆被推倒,哨子聲此起彼伏。明誠護着明樓,他們貼在車旁,擠的沒有空間。
“就是他,76號的人。”突兀嘹亮的一聲,亂群中年青人圍過來。
明樓對明誠擺手,他沉着橫對,無所畏懼。
那黑衫學生破口大罵,“我們中國人裏沒有這樣的漢奸,錦衣玉食養出群白眼狼。四萬萬同胞在天上看着呢,你們遲早遭報應!漢奸!走狗!賣國賊!”
“人呢!巡捕呢!”明誠怒火中燒,推搡開人群,止不住罵道。
哨聲此刻是救命的。
幾個人都被警察拉開,浪潮過後的大街狼藉一片。漣漪全是碎落的物品,明樓呆愣原地,一言不發。
巡捕失措無助的道歉,另幾個都派去阻止暴動。警帽諷刺的晃在明誠眼前,“你們巡鋪房幹什麽的,人都受傷了。學生怎麽會來這條路!”
他怒不可遏,連串的懵然後是回神的難受。明樓忽的出聲,“算了,回去吧。”他啞然失笑,語氣裏全是容忍與諒解。
“大哥。”明誠心疼的扶他坐下,“還好嗎?”
“阿誠。”他擡起惶然的無助的臉,緊盯明誠。
明誠握緊他的雙臂,“他們不明白。”
“這條路太苦了。”他喃喃道,世上有多少人誤會他,萬炮齊轟他是漢奸,心底恨他入骨又無可奈何。以後呢,路有盡頭麽,他會不會一輩子被人戳脊梁骨罵,死都不安寧。
明誠擔憂關懷的眼神直愣愣看他,清澈眸子有光,淺然泛開,是明誠隐忍的淚。
他釋然笑道,“還沒結束呢。”
一輩子的信仰,死都要帶進墓裏。
章五 接踵而至
明樓傷了右側額頭,口子淺埋在頭發裏。他雖有些眩暈,仍不願大張旗鼓去醫院。明誠便給他包紮,好在多年前學的手法沒生疏——也生疏不了,他們幹得是送命的工作。
“行了,簡單貼個紗布吧。”明樓面色淡然,手指蜷起刮着膝蓋,明誠皺眉道:“還疼麽?”
“小傷,過幾天就好了。”明樓轉言道:“阿誠,我們回來的急,你等會去76號一趟,替我請假。”
明誠把阿莫西林遞給他,“照實說?”學生抗議中受傷似乎只是個導火線,丁默邨作為背後黑手不願出面,若直接捅到76號,就背道而馳了。
顯然明樓有他的一套,“照實說。且那學生的言論,給我添油加醋轉回去。”他仰頭吞咽藥片,頸部線條流暢,如同翺翔的鷹隼。“讓他好好知道我的決心。”
明誠沉臉笑了,“大哥,你別想太多,小心傷口疼。”他笑眼拉長,滿是憂心。明樓遂而調笑,“沒傷到腦袋,好着呢。”
他的那件場風衣半拉的挂在後背,明誠一心急着處理傷口,完全顧不上不聽話的衣裳。明樓剝開結痂般剝開外套 小心翼翼卻自然不舍。
“這衣服不能穿了。”衣擺被人群擠的髒亂不堪,明樓雖出生富貴,可從不在意這些。衣服洗過當然能穿,只是他有自己的心結。
明誠幾乎是奪過來,他手指觸電似将外套團成一圈。“大哥,我去處理,你先休息吧。”他鈍然的笑,總是慢一拍。
“行,路上注意安全。”明樓深重的望他一眼,無聲嘆息中點頭。
走的快,門阖上那一刻,風聲呼嘯跑過耳際。明誠單手撐住門框,不勝其累得磕着頭,目光下視,緊攥身懷的灰色長風衣,貼着棕色大門下滑。
明誠啞然一聲,低沉嗚咽毫無蹤跡。
風衣丢在榮昌祥後門口,一條長窄天巷。明誠繞大半個圈,心中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