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節
和李士群敘舊也需時間,他得空可以四處逛逛。
這一帶的路名大都由各地命名,縱橫交錯,稍一打岔就換了個巷口。他走走停停,心裏記得車子歇得地方。幾個茶鋪香氣四溢,對面正巧點心店,濃厚混淆的香氣,胃口被吊起來。
他忽而想起,昨天在此處,他似乎遇見了熟人。當時驚鴻一瞥,當是錯覺。
可此刻,那人停住茶肆門口,中山裝破舊不堪,淩亂的發燒,憔悴瘦削得線條。和腦海檔案裏的許鶴對上號。
他應該死了,明明白白的死了明臺未上任前,軍統上海站由他接管,可任務暴露,他由76號親自處置,明确告知是死亡。
莫非......
是有可能。明誠頓了頓便跟上去,許鶴旁若無人垂着頭,雙目無神,人有些疲愣。明誠輕而易舉找了個二樓靠窗位置。
許鶴躲樓下右側角落,他恍惚張望,是在等人。明誠點一壺茶,小二恪守本分斟茶倒水,身子直直擋住視線,終是被明誠冷冷一眼逼回去。
陌生者上桌,偏小瘦弱身材,脊梁直挺,雙手握于腰間,自我約束。明誠幾乎可以在心裏定義對方,是個軍人。
他不太看得清面容,許鶴倒是帶點畢恭畢敬,他們伏在桌案說話,以防人讀唇,警惕有加。明誠到不願去想內容,見許鶴冷汗直冒,嘴唇幹廖模樣,便知不順利。
明誠明白不能久留,既然知道許鶴未死,那麽許多事似乎連串起來。他作為上海站的情報人員,可能知道劉培緒的人,而他的詐死,更是力證。
蒼鹘就是許鶴。
明誠往桌上丢枚銀元,匆忙急切。
上海空大——明誠第一次覺得路錯綜複雜。焦急心态無法等待,青石路陡如危樓,一步咯腳,幾步便習慣。皮膚貼到陰暗空氣,明誠激靈打顫,快步走出有陽光,暖哄哄灑遍地。
大門緊閉,高聳廊檐下,完完全全遮去光。明誠焦灼不安,倚在廊柱外,他仰頭看天,金色太陽虛幻只剩模糊輪廓。比上半只眼,光塌進另一邊,黑乎乎混雜的顏色,吵鬧萬分在另一只眼中過幾遍。
“吱呀——”
門重聲沉,明樓跨一腳,舒口氣。他疲累而不适,全身只有精神硬撐。明誠扶他,輕言細語,“還好麽,大哥?”
“頭又開始疼了。”頭疼連傷口,螞蟻噬咬密密麻麻的痛覺。
“我們先回家。”萬語千言吞回去,眼前明樓最重要。他累的不願說話,手勢微翻讓明誠別擔心。
回家也是兩個人,一個吃藥一個照顧。
明誠憂心忡忡,“大哥,你最近服藥數量增多了,真的沒事麽?”阿司匹林快吃成安撫劑,明樓心胃皆不适,“悶得。”
他剛剛度過一場漫長困難的談話,李士群哆哆得低氣壓沒怔住他,反而是其中的交易惡心他。
“李士群,和你談了什麽?”明誠暫按下心中懷疑,由明樓先講。
“什麽過府一敘,都是狗屁。他就是想找條退路,用一個城市幾十條人命和我換關系。”他氣血上湧,神色卻深沉難看。半晌後,明樓緩和情緒,瞧一旁安靜的明誠一眼,歉意道:“他提出由我出面和重慶聯系,有重要情報交付。”
“情報,日軍的?”李士群親日,究竟是汪精衛手下人,籌碼多。
“一份攻擊重慶計劃,幾十條人命換來的複印件。他卻是踏過白骨去換自己的身家性命。”明樓本應昨日學生之事,心情惆悵。今日李士群正巧踩中逆鱗,怪不得他發火。
明誠審讀後才開口,“大哥,我們別無選擇。這份計劃可能是個幌子,亦或者作用不大。李士群雖要找退路,可面前還有76號的巨大利益,他不太會撕破臉皮。”
“這我自然清楚,我顧左言他,先答應着,重慶那邊做樣子發個電報去。各個都是人精,還怕看不出李士群的用意麽。”明樓冷笑,帶刺而嘲諷,“一身腥哪是容易洗的。”
“大哥,還有一件事。”明誠直視他的眼睛,“我在路上碰到許鶴了。”
“許鶴?”明樓對名字霎時陌生,徒而熟悉浮現,“他不是死在76號的牢獄中了嗎?”
“我原本也這樣想,但是細究下去,那只是76號一面之詞。我看到他和一個軍人交談,應該是日本人。我突然有個大膽的想法。”他征求明樓的意見,卻從眼神中感知了所有涵義。
“你是想猜蒼鹘就是許鶴,是嗎?”
“大哥。”
“他的确最有可能。但若他是蒼鹘,那他就是內部卧底。比我們還深入,貿然聯系我們,一定發生嚴重失态了。”
“我們需不需要嘗試回應。”
“暫時不要。”明樓擺手,喝口水。連續不斷地事讓他無法喘息,巨大的陰影籠罩。明誠輕握他的手,“大哥,你休息下。我去做飯。”他一如既往的笑,安慰人心。
廚房沒剩多少菜,家中揪未收拾,明誠由內之外打掃,如此便可靜心。他理順腦中的線索,愈發一頭霧水。
門外花盆不知什麽人又亂丢,碎紙片都塞進土壤裏。明誠愛幹淨,一點沙子也容不得,要不是近幾年被明樓磨得脾性淡些,他定是要找出人來,好好念一頓。
紙片許是報紙上亂撕的,明誠無聊得玩心四起,一張張攤開了,手指上灰濕濕得泥土,他笑意盎然,順其自然的讀了一遍。
笑容凍在臉上,彎嘴角撤下來。
細細指着紙條一個字一個字默讀。
中共中央上海地下黨負責人張荩,三天後抵滬,凱司令咖啡館,盡快聯系。
章六 磨而不磷
明誠的印象裏,張荩總是霧蒙蒙的。荩,少見字,荩草為柴,又稱剩餘之物。但張荩讀《大雅》,王之荩臣,無念爾祖。
張荩忠于本心。
他們相見那日頗為湊巧。明誠匆匆跑過圖書館,離夜訓還有十五分鐘。他的灰呢外套冷的擠出水,一匝匝箍身上。
伏龍芝的宿舍樓臨河,二樓窗外灣流橫長的水帶,陪了他一個又一個輾轉反側的冬夜。還沒有夏季。
他想明樓的時候便是夏季。
大樓點盞年久失修的燈,雪亮光混沌,漸漸成為零星的白點——燈絲燒斷了。
黑暗預料之中。宿舍沒點燈,他是分配來的,四個床鋪位空下一個。上鋪俄國人,年紀不大,喜好留絡腮胡子。他一旦高興上頭,就用絡腮胡子磨人,明誠深受其害。
另一個即将畢業,他的父親鋪好路,只等他逃離苦難的折磨。明誠常見他于宿舍來來回回,像籠子裏的老虎。
至于空着的床鋪,是為中國人。他比明誠高幾級,已離舍自尋住處了。滿鋪堆滿他們的雜物,也許還混幾件自己的。
他自然得去摸開關,忽而有聲響将他怔住了。細微而不可得,仿佛窗外潮濕河氣,加了煙火中的塵埃。
燈霎時亮了,對方撐手倚床板。他帶一頂奇怪的帽子,普通款式,奇怪的是姿态。手指間氤氲的煙紋絲不動,他保持着隐忍的姿勢。
明誠無話開口,他和相熟的面孔并不熟悉,連話頭也尋不到。唯獨能講的大概是,“你是誰?”
對方巍然不動,順帽檐下落的是雨滴。他剛從外面回來,于是明誠問:“來取東西麽?”
“落了重要的東西。”他發音不準,奇奇怪怪的口音。明誠換方式,字正腔圓,“你是之前搬出去的吧。”
對方捏緊帽檐,向後翻找一陣。“好家夥,全都混在一起了。”他的漢語像久別重逢,用嘟囔的口吻嘆息。
明誠望一眼那雜物累高的床,羞慚道:“不好意思啊,我們以為人搬出去,剩下的東西都不用了。”
“沒事。”他心滿意足找到想要的東西,手心捧東西,護的緊。
但很快,“呲砰”一聲,寝室陷進黑暗裏。
明誠敏銳的撲捉到腳步,是對方走過來。他頓頓才走,漫游水缸,腳下癱軟。
他靠近門框,濕氣騰騰的手觸到明誠發梢,使他猛不防彈開。對方猝然道:“我叫張荩,中國人。”
怔愣間,水灌進明誠的上衣裏。他的口袋加了重量,那是本冊子。明誠有本一模一樣的,光靠是手感便能察覺。
那日後,他對張荩就如雲中探霧,無底洞。
洞口還剩半步路 他正要踏進去。
明誠的手表指向十二點,凱司令咖啡館隐蔽于交叉路口,午休時分,人滿為患。他早占邊角卡位,點西式冷餐。
張荩未到,他向來準時,有什麽纏住他。明誠拈杯柄,側過頭看窗外。他的黑色汽車擋住左角口,很安全。另一頭因着皮貨店鋪的修理車,并不真切。
死角,他低頭瞧鐘,再等十分鐘。
而五分鐘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