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節
張荩如期而至。
他的長風衣礙眼,黑帽子長在身上。帽檐壓得很低,一落座就喝光明誠的咖啡。雙手交疊,姿态緊張。
“我只有十分鐘。”他隐沒的眼睛四下環顧,“軍統收到你們的請求,蒼鹘是內線人員。他一直潛伏于敵人內部,不到萬不得已不暴露。但同時,日軍有空襲重慶的傾向,蒼鹘負責刺探,他有極大的暴露危險,我們要先下手為強。”
“原話?”明誠帶刺的喃喃自語。
張荩黯然又道,“原話。”他伏在桌案上,“延安指示,丁默邨回滬為了一張名單,上海地下黨的人員考核都在上頭。”
“他打算一鍋端?”明誠略帶不可置信,仍微微問,“應對方法呢?”
“丁默邨由我和你負責,至于軍統處,你們首要任務是除掉蒼鹘,其他稍後詳談。”張荩撫然後仰,眸中異色。
“有特務,小心。”他丢下一句話,身手敏捷的推開門,長風衣劃出幻影。明誠背對着,繼續喝完另一杯咖啡。
特殊的插曲,足見他們的舉步難行。明誠得先把消息告知明樓,軍統和延安一哄而上,真是趕好時候。
明樓的傷口需換藥,他自個對着鏡子鼓弄,藥棉快沾到耳朵邊。開門就是這副模樣,明誠好氣又好笑,惱笑道:“大哥,你放着,我來幫你。”
“手腳不協調了,這玩意味道重。”明樓将浸水揉碎的棉花擲入瓷盆,換來明誠一陣笑,他轉而瞪過去,“還不過來。”
“嗳,來了。”明誠輕手輕腳,一路走來小病小傷都由他來治,明樓熬,如此便熟門熟路。“好的挺快的,還疼麽?”
“小傷口,偶爾壓到疼一下,不礙事。”
“那你多注意,別碰水。還有,批文件批的滿頭大汗也不行。”76號的辦公室通風不行,明樓又常常久坐,汗浸濕衣口也不曉得。
“不說這個。你今天去見張荩,如何?”他別過身,對着鏡子擺正姿态。
明誠愁容滿面,“兩個問題,蒼鹘的确是許鶴,他潛伏于日軍內部,但近來暴露了,我們需要除掉他。至于延安,丁默邨手裏掌握一份中共地下黨名單,具體事宜還需見面詳談。”他一口氣說完,明樓輕點頭沉思,裏面的彎彎繞繞更多。
“蒼鹘怎麽暴露了?”
“日軍有空隙重慶的意向,蒼鹘負責接觸布策人,但明顯被懷疑了。重慶那邊為了不被牽連,決定先除掉他。”
明樓唔了一聲,心中有數,“這件事,我不方便出面。延安的事,張荩有沒有方案。”他腦中恍惚萬千,以明樓面上的身份,他的一舉一動都被監視,蒼鹘之事只能由明誠來。
“張荩說會盡快聯系我們。”
“我們先聯系他。”明樓忽而抛出話語,明誠頓了頓,疑惑望他。“我們需要速戰速決,延安的情報為首。”
明誠心領神會,“好,我嘗試聯系他,找個隐蔽地方。”他對今日之事還心有餘悸,張荩做事滴水不漏,明誠領教過,但明樓和張荩擺一塊,也不知能否談得來。
張荩的回複很快,定在三天後,廣慈醫院附近的公寓樓。
老舊,搖搖欲墜。明誠探頭張望,周遭的廣告牌雜亂而過期,蝴蝶的笑容耀眼。明樓拍他的肩,“走吧。”他對中共隐蔽的地方司空見慣,陳舊不起眼。
樓梯狹窄,只容一人身。鐵欄虛掩,張荩知道他們來了。屋子小,一張四角鐵床和攤亂的木桌。
桌底墊上海地圖,老款式,卻是目前最全的标識。明誠和張荩打招呼,側身躲開。明樓深不可測的勾了嘴角,帽檐下的張荩更顯空洞。
“重慶,還是延安?”他嗓子沙啞,前幾天的風衣外套挂在床上,薄襯衫不頂風。
明樓剪手向桌上望,“重慶吧。”
“蒼鹘,也就是許鶴,兩天後,他會經過英租界靠近公共租界的郵政局,從日本大使館出,一路向東。晚上七點,那天路障是到八點。一個鐘頭可以行動。”
“身邊有人嗎?”明誠問,修長手指揀出地圖。張荩搖頭,“一個人。軍統發命令給他,只需踩準時間就行。”
“明目張膽在郵政局門口殺人,不怕引火燒身麽?”明樓的喉嚨口帶一些不滿,他透過淩亂的房間察覺張荩的急切。
“許鶴可算是已死之人,日本人可不會緊要關頭犯傻,最多當意外處理。”張荩啞笑,手肘碰到明誠,細細端了他兩眼。
明樓打掃喉嚨,“延安那邊呢,丁默邨的事得有個詳細計劃,否則容易出岔子。”
“我暫時有個打算,不過還得安排人手。具體等我們下次再談。中共中央并不希望眼鏡蛇出面,此次交于我和明誠負責。”他沒有喊代號,許是習慣,他和明誠多年未見,曾有的默契也聊勝于無。
明樓猝而擡起眼,重重瞧他,半晌道:“好,我們先走了,張荩先生。”咬字清晰,張荩沒來由的聳肩。
明誠幾乎沒見過放松的張荩,他有深刻緊繃的底線,對人對事對任務,無一不細致。但此刻,他忽然明白,時間有多大的魔力了。
鐵欄杆生鏽,拉動有呲啦的金屬聲,利器劃過鈍板,刺耳磨人,讓明誠暗自打個激靈。
兩人相顧無言,明誠于伏龍芝的事,深埋心底,他從未和明樓提起過,曾經有多麽發了瘋的想明樓,想他的大哥。
此刻他生了勇氣,與生俱來的,新生獲得的勇氣,“大哥。”明誠喊住他,遞過手去,那是一種撒嬌,明樓懂得。
他不行于色,眼眸卻裝滿笑意。牽着明誠渡過黑巍巍的樓梯洞口。
一切塵埃落定,事情便簡單多了。明誠早已習慣等待,,在黑夜裏潛伏,伺機而動。
今夜的天暗的出奇的早,明誠躲在北京西路的一家百貨公司露臺角邊。隔幾丈是塊屈臣氏的廣告牌,新換面,色澤亮麗。背後是延長的路燈,上海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連燈也不亮幾盞。
足夠他看清目标了,明誠想。
他們用報紙約許鶴,內容并繁複,足夠吸引他。其實明誠總有直覺,許鶴會有備而來,但那一瞬的錯覺,侵入他的回憶。
排山倒海,不可抑制。
明樓很擅長看透人心,明誠很早就明白這一點。圖爾回來後,他從書店買了幾本俄文書籍,先是囤在學校,臨近放假,又不得不搬回家。
他和明樓共用一個書櫃,從小就養成的習慣,明誠是在明樓的書架邊長大的。他很怕明樓發現這些俄文書,所以包了一層紙放在小角落,卻不知這樣極為顯眼。
明樓果然很快就發現了,他在整理書架,明誠開門進來。明樓平淡的看他一眼,手裏翻着他的俄文書籍,普希金的《自由頌》,他用柔和的嗓音念裏面的句子——明誠不知道明樓也會俄語,他飽含感情,每個發音都精準無誤。
随之而來的是沉默,空氣中化不開的猶豫。明誠的猶豫,他無法開口。但明樓将書塞回自己手裏,他慢條斯理的整理自己的衣領,“念一遍給我聽。”赫斯之威,無法抗拒。
明誠的俄語并不好,磕磕絆絆讀完,手心裏全是汗,背挺得老直,屈着的中指不斷蹭着書脊。他的信仰漸漸發芽,明樓是他一生中的光,但他要自己成長。從這溫暖的光裏,明誠有了清楚的認知,明樓的寬廣來自山川湖海,從深沉裏灌溉自己。他卻不能囿于此,他要跳出去,為了更好的清醒。
他等了很久,以為明樓會問他。但是很快,明樓重新取過書擺回架子,放在了最顯眼的位置,什麽都沒有說,靜靜坐下來翻着一本美術鑒賞畫冊,屋裏都是翻頁的聲音。
對于他私自做主加入法共,明樓甚至不願去想。他給明誠最好的環境,同他當年救出他時擲地有聲的話,明誠長成了人。
他在黑夜裏勾起嘴角,天際雲霧消散,郁藍的顏色沉下來,覆蓋他的眼。
遠處燈光下照出影子,明誠幹淨利落的起好姿勢,許鶴穿着之前的中山裝,在燈光裏一閃而過。明誠等着他走到濃澤的廣告牌下,這需要花費很長時間。
在靜默中,他屏息凝神,幾乎就在開槍的瞬間,他看到許鶴的臉在燈光下仰起,無所畏懼、從容就義。子彈穿破的一剎那,許鶴帶着笑意的倒下,像斷線的風筝。他的影子拉的很長,融進深沉的黑暗裏。
明誠忽然就明白這是一次有計劃的犧牲,他的手顫抖,但他強壓下心頭震驚與不适,收拾好一切離開,路燈閃了兩下,伴随着啪的一聲,所有的光亮都湮沒。
明樓在北京西路的盡頭等他,他雙手攏在袖子裏,靠在一盞敞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