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節
路燈下。光是黃銅色的,和泥土一樣,覆在頭頂。明誠的步子緩慢,他朝明樓的方向走,漸漸加快速度,快一點,更快一點,然後毫無預兆的跌倒。
他的手磕到了水泥地,這是唯一沒有重新修葺的道路。小石子蹭着皮膚,他感受着絲絲縷縷的疼意,等着明樓過來。
“你在哭什麽?”明樓正顏厲色。
明誠沒意識到自己再哭,眼淚仿佛沒有味道,“原來我殺了一個不避斧钺的人。”
“不是你殺了他,是你成就了他。”明樓蹲下來,他沒能把光帶過來,可是他帶來了理解,超乎一切的寬慰,“阿誠,我們做的每一步都是為了更好的未來。”說完這句話,明樓在黑暗中笑起來,帶着一點嘲弄。
“許鶴在詩人心中,只會是一則無處辨認的訃告,對軍統是棄子不用。我已經将他的妻女送出上海,我們都清楚,他是英雄。”
明樓的手帕是前年阿誠買的,現在他在給阿誠擦眼淚。即使在黑漆漆的夜裏,他也能準确判斷阿誠的模樣。
“大哥,他倒下前會想什麽?”明誠目光灼灼的望向明樓。
“我沒法替他回答。但我想,死亡的恐懼與悔恨都會随他而去了。他的一生磊落光明,死後也是磊落光明。”明樓伸出手去扶明誠,他保持着姿勢等待明誠的回應。
然後明誠站起來,握着明樓的手,心手相連。他們在路燈下緩步前行,明誠過了很久才說了一句話。
“如果有這一天,我要随着你,一個人太孤寂了。”
章七涅而不缁
明誠被夢魇住了。他滿頭冷汗蜷起被單,明樓緊貼他額頭的手收緊。誰都沒想到會發燒,明誠的身體一向很好,頭疼也只叨擾明樓。
家裏備的藥所剩無幾,明樓動手給他降溫。明誠牙關緊閉,偶然呢喃幾句,臉色蒼白。豆大汗珠看的明樓驚心動魄。
明樓有限的記憶裏,只有一次是發燒的。巴黎,明誠照顧他。此刻身份地點都換了,反倒手足無措。
有模有樣拿了臉盆,沾水給明誠敷額頭。他幹涸的嘴唇皲裂,明樓小心翼翼,手指輕微灑水,又怕他咬破皮,慢慢扳開他的緊收的下颌。
明誠仍是睡夢中,渾然不知明樓的舉動。一味晃腦袋,眉頭蹙起。露出的半個頭像小動物般乖巧,明樓自然而然聯想到阿誠剛來明家時,心疼的更緊。
“阿誠,乖。”他哄孩子口吻,明誠偏偏吃這套,松落了眉頭和牙關,嘟囔幾句側過身去。明樓憂心重重,數着手表指針過,等明誠嗚咽幾句就給他換毛巾。
藥也是扶身吃了,明誠的一場夢浮浮沉沉,他沒命的睡,明樓沒命的害怕。這麽些年,除了少年時期,哪照顧過人。
好在明誠不折騰,翻來覆去幾下便輕松睡去。明樓松口氣,一旁打盹。
下午時分起身,明誠啞然趟着,半眯眼神色仍無力。他虛無望向空中,淡淡的沒有顏色。額頭還帶毛巾的潮意,是明樓照顧的。
他回想即将消散的夢境,人置身雲霧,迷亂不堪的場景,血色深沉,手上淌血,粘膩的味道透過筆尖。
有人靠着他的腳,明誠試圖往下看,但什麽都沒有,他動不了,一只無形手扼住他的咽喉。明誠後來想,是自己拒絕了自己。因着他的潛意識裏,曉得那個人是明樓。
他極度害怕失去明樓。
“醒了。”明樓惺忪的眼給他安全感,明誠抽手去碰他,乏力不可控的搭在明樓小臂上。明誠自嘲的笑起來,“一點力氣也沒。”
“病去如抽絲,何況你還沒好透。”明樓捏好被角,阿誠的汗水浸透發梢,“做噩夢了?等會歇一歇,去換件衣服。”
明誠別過手,人躲進去,“等會再說。”他突然忸怩的小脾氣,巨大心悸過後就想拉着明樓不放。
他朝一旁發呆,明樓遂他心意不去擾他,淡然道:“想什麽呢。”
“大哥。”明誠聲音清小,暖暖的。“你以前生過一次病,原本還以為你賴床呢。”他的笑意浮現,明樓忍不住戳戳他腦袋,“記得這麽清楚?”
“趕巧是聖誕,忘不了。”明誠冒風冒雨,明樓住他心上,痛也焦急。
他趁明樓安心沉思時回憶往事,他記起明樓為數不多的生病,仔細想想全是在巴黎。回國後,時間趕着人走,他的身體又怎麽敢病倒。
明樓的自控力驚人,他第一次起的比明誠晚是在1935年的聖誕,那日風雨大作,雨水裏交着白雪一陣陣飄,明誠抱着幾本書從二樓下來,客廳顯得一片平靜,餐桌上仍是昨晚的樣子,明誠對了對手表,又折返回去。
明樓的房門緊閉着,他輕輕的敲了兩下門,裏頭毫無回應。明誠一下子有些急,擰了把手進去。暗紅色的窗簾蕩着,書桌被打濕了一片,床上的人緊緊裹着被子,整個人側着身,明誠可以感受明樓肩膀的抖動。
他關了窗戶,被金屬的涼度觸的一縮手。明樓似是呢喃一聲,自己的手剛受潮,摸在明樓額頭上,驚心動魄的熱。他叫了幾聲大哥,皆只有微弱的喘息回應。
明誠下樓打了溫水,又在屋子裏翻箱倒櫃找出僅剩的幾粒藥片——昨天本該去藥店買的,奈何天氣作妖。就着水給明樓喂下去,手指不住的擦掉唇邊溢出的水。明誠取了棉簽,沾了水輕輕摩挲着明樓皲裂的唇,他的手心很幹,皮膚顯得緊繃繃的。
他不記得自己換了多少次毛巾,快到中午時,明樓仍舊熱度不退。他急的團團轉,肚子裏傳來的饑餓感也麻木了,喉嚨口不住的打嗝。
明樓床頭座鐘的指針轉到十二點,明誠看了眼外頭的天氣,雨似乎更大了,從玻璃上刮過,整片的水幕将視野模糊。他再次攪了毛巾敷在明樓額頭上,匆匆取了大衣下樓。玄關處的雨傘還略帶潮濕,開門的一瞬間,風聲呼呼在耳邊,像落下來的刀子,刮得明誠耳朵疼。
他毫無猶豫的撐開傘,擋在前頭。黑色的傘面被刮的直往裏收。水珠翻滾着竄到衣服上,冰涼的雪貼在臉上,化成水珠,天空是一陣的暗藍色,緊攥着傘柄的手指發紅,腫脹到麻木。模糊視線裏的綠色帶子飄來飄去漸漸變成一個點,明誠不管不顧的往前走,餘光裏很小的紅色開始壯大,玻璃門裏淺黃的光像冬日裏的暖爐。
再回到家時,明誠的大衣全然濕透,水滴從袖口汪到手上,滴滴答跟着鐘聲走。藥是一直放在內裏口袋的,全身上下似乎只有一處是幹淨的,明誠簡單擦了下頭發,仔細讀了下服用說明,倒了水上樓。
明樓仍舊昏睡着,他先換了熱毛巾敷了敷明樓的臉頰,微微擡起他的頭靠在自己肩膀上,将藥物的軟殼卷開,在勺子裏澆上水,一口口喂給明樓。明樓掙紮幾下,藥水從唇邊滑到下巴處,明樓一只手托着他的下巴,取了紙巾仔細擦幹淨。
重新給明樓捏好被角,他忽而感受到冷,從腳底直沖頭頂,眼前一下子的黑暗讓他站不穩,膝蓋磕在地上,強烈的痛覺又使他清醒,明誠自己也吃了兩粒藥,就着屋裏的昏黃燈光睡過去。
那日過後,明誠也生了病,好在他及時吃藥,只是咳嗽了兩日。明樓倒是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休息,在床上躺夠了幾天才起來。明誠每天給他換着法子做飯,還免不了被他嫌棄。他總是不接話,明大少爺便覺得自言自語沒趣,往往化成無奈的眼神。
現在想來,巴黎的歲月成了記憶裏的一抹亮色,長成一朵玫瑰花,往後的日子裏,他們要站在萬丈懸崖邊,就着花香看風景。
明誠探去瞧明樓,他疊腿倚床,手握拳撐着腦袋。眼角有一點好看的皺紋,他三十多歲了,男人最好的年紀,合該如此。
“大哥你今天不去76號嗎?”話問出口才察覺,他的大哥向來不開車。明樓彈他額頭,很輕的力道。“陪你,再睡會。晚上李士群請夜飯,再難受也得撐着。”
“知道了。”明誠乖順眨眼,自顧自揉頭,慢悠悠睡過去了。
李士群在南區的新宅子,四層回馬樓,圍着小小的一口天井。青石板路,存了幾分江南雨季的味道。
車子一路開進去,門口立了士兵,疏通着賓客。明樓敲了兩下手指,盯着明誠的後腦勺。李士群的心思不難猜,難的是他背後的勢力。76號成立幾年間,他已然培養了自己的親信,以至于日本特高課也畏懼他,不能輕易将他鏟除。
這次鴻門宴,明樓篤定李士群會帶給他日軍空襲重慶的計劃書,棗宜會戰仍打得如火如荼,李士群此舉是向重慶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