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6
chapter 6
寧老師差不多到中午了才回來。
姜頌巴巴地等了三個小時。可她遲到在先,也不敢說什麽。
反而因為理虧,在寧老師面前表現得格外乖巧。
寧老師去市場買菜是假,因為姜頌首次上課遲到,故意尋了理由給她來個下馬威是真。
她回來後,姜頌左一個老師又一個老師,鞍前馬後又是端茶又是講段子的。就是再有氣,也消了。
“下不為例。再遲到,就別來了。”寧老師最後板着臉說。
她六十多歲,在北城音樂學院執教超三十年,培養出無數音樂人。
她自己也是樂壇常青樹,以一把沖破人天靈蓋的鐵肺嗓音着稱,多次受邀參加過各種大型晚會。
她祖籍蘇城,不到一米六的個子,瘦瘦小小,平時喜歡穿旗袍,說話聲音也溫溫柔柔的,可嚴師氣場不由任何人在她面前造次。
姜頌在她面前站定,兩手交錯垂在身前,漂亮的小臉也微微垂下。
她鄭重地點頭,“我記住了。您別生氣,氣壞了嗓子參加不了今年的春晚,那我就是全國人民的罪人了。”
寧老師瞥她一眼,不動聲色地勾了下唇。
“油嘴滑舌。”
言罷,寧老師又說:“中午留下來吃飯,小也送來那麽多魚,怎麽做都好吃。”
“謝謝寧老師。我去廚房幫忙。”姜頌搶着說。
寧老師問:“你會做飯?”
姜頌:“……不會。”
寧老師微微一笑,“那就讓小柳做吧。”
寧老師回房間換衣服,上樓時小聲自言自語,“小也會做魚,可惜今天回去那麽早……”
柳姐從白色塑料筐裏挑了三條鲫魚、兩條白魚,分別做成紅燒和清蒸。另又做了一道蘇城名菜白什盤,和一碟炒雞毛菜。
姜頌在外餐桌禮儀滿分,一手捧碗,一手執箸,細嚼慢咽。
她夾了一箸白魚,入口即化,清香嫩滑,她不由得驚喜。
“和以前吃的白魚不太一樣。”
“野生的,市場上那些人工養殖的自然比不上。”寧老師說。
“噢。”姜頌又夾了幾箸,大大滿足了口腹之欲。
她天真道:“他釣魚技術真好,我爸有時也會和伯伯們包船夜釣,但大多時候連條魚苗都見不着。”
寧老師笑笑,沒說話。
她放下筷子,端起手邊的茶杯抿了一口。
過了會,才似有惋惜地說:“小也是個好苗子,就是……”
話沒說完,淡淡搖了搖頭。
姜頌沒明白,好奇心被勾起,飯後勤快地幫柳姐收拾碗筷,借機去套林也的信息。
柳姐哪兒能讓姜頌這位千金小姐幹活,忙忙地将她推到一邊。
姜頌只好站在她身旁,接過她洗好的碗,用廚房紙擦幹。
“所以林也也是寧老師的學生?”
“算是吧。”
“他在哪個學校?也是明年開春藝考?”
“他前年考上了北城大學,好像是……”柳姐文化水平有限,想了好一會才不确定地說,“好像是學金融的。”
姜頌吃驚,“他是北城大學金融系的?!”
北城大學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名校,金融系亦聲名在外,每年只招五十餘名新生,高考成績若不是全省拔尖,根本連想都不用想。
她想到自己那堪堪過線的文化課分數,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可是寧老師是教聲樂的,林也學金融的怎麽會……”
“小也有天賦,好像是參加比賽時被寧老師發現的,具體經過我也不清楚。”
“這樣啊。”
姜頌若有所思。
寧老師眼光極其挑剔,執教三十多年,真正收入門中的弟子兩只手都數得過來。
她這回能上門求學,也是因為母親和寧老師多年的私交。
她很難想象,林也到底有什麽天賦,只是因為參加一次比賽就被寧老師相中。
關鍵他還是學金融的——音樂只是業餘興趣。
下午,寧老師有午睡的習慣,姜頌便早早告辭。
回去的路上,白色阿爾法暢通無阻地駛出老城區,穿過金雞湖大橋,往湖西的富人區別墅進發。
外面日頭正毒,建築物和行道樹經由熾烈的陽光一曬,整個世界都顯得蔫答答的。
姜頌靠在後座椅背上,車內空調适宜,面前小桌板上還有幾瓶剛從車載冰箱裏拿出來的鮮榨果汁。
她在手機搜索引擎輸入“林也”兩個字,出來一堆同名同姓的人物介紹,但就是沒有她要找的那個少年。
姜頌撇嘴,轉而切換到微信。
聊天頁面最上方那個就是她早上剛加的好友,簡簡單單兩個字,林也。
他沒有給自己取什麽花裏胡哨的昵稱,頭像也是很簡單的一張風景照。湖面波光粼粼,遠處天邊一輪鹹蛋黃圓日低懸,分不清是日出還是日落。
點進朋友圈,居然設置了三天可見——而他近三日內并沒有發動态,所有姜頌什麽都沒看着。
姜頌又退回到聊天框,素白的指尖在屏幕鍵盤上輕點幾下,頓了頓,又删除。
她莫名其妙地想發點什麽,但又拿不準應該發什麽。
嗨?
你也是寧老師學生?
你喜歡什麽音樂?
……
姜頌覺得這些都又傻又突兀。
她獨自糾結一陣,最後戴上耳機聽音樂,手機丢到一邊。
姜頌回去的時候,趙賢芳還沒回來。
她一進門,廖姨就注意到她裙子上的異常,“哎呀,這是怎麽搞的?”
“不小心弄髒了。”姜頌笑眯眯的,沒具體說原由。
廖姨心疼壞了,“今天第一天穿,好貴的。”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姜頌欠揍地跟一句。
廖姨沒好氣,“你呀,就是仗着太太和先生慣你。”
姜頌上去摟廖姨,“你也慣我啊。”
廖姨推她,卻沒使勁,手掌輕輕落在她雪白的胳膊上,倒像是安撫。
姜頌把裙子脫下,簡單沖了個澡,換上舒适的家居服。
晚餐是她和廖姨兩個人一起吃的,趙賢芳打電話說公司忙要加班,姜明則已經出差好一陣,要到月底才回來。
姜頌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習慣父母經常不在身邊。
她沒有絲毫抱怨,她知道正是因為父母的辛勤付出,才有她一直以來衣食無憂的生活。
而且姜銘和趙賢芳都性情溫和,對她關愛有加,在引導她學會各種人生道理的基礎中,給予她最大的自由。
姜頌從心底裏感恩遇到這樣的父母。
姜頌一周兩次去寧老師家上課。
由于上次遲到,姜頌這回定了六點的鬧鐘。白色阿爾法在早高峰之前駛進老城區曲折的巷子,還不到八點。
只是巷口處停了一輛半舊不新的三輪車,稍稍擋了路,阿爾法開不進去。
司機有些為難,“我下去找車主挪一下。”
“不用,我走進去就行了。”姜頌很好說話,徑自背好挎包開了車門下去。
時間還早,姜頌繞着那輛灰撲撲的三輪車來回走了兩圈。
這是一輛很常見的紅色拉貨三輪車,前後都焊了灰色遮陽棚,後面貨廂上并排放着兩個白色塑料筐,和上次林也拿去寧老師家的一模一樣。
姜頌覺得有些新奇,怎麽老城區人手一個裝魚框?
她正想着,前面倏然傳來一道冷冽嗓音。
“怎麽?”
姜頌擡眸,白衣少年自熙攘的曲巷中走來。
不知哪家的紫藤爬出院牆搖搖墜在門楣上,林也身高腿長,路過的時候,紫藤枝梢淩空遮擋他面容。
少年微擡手撩開紫藤,那張如月似雪的俊朗面孔便在晨光中一展真容。
姜頌呼吸微滞,直到少年走到了近前,她才腦袋一抽,問:“這車你的?”
林也“嗯”了一聲,那低低的嗓音有點像冷山深澗,很抓耳。
姜頌脫口道:“擋路了。”
說完,她就後悔了。
司機早已将阿爾法停去了附近的公共停車場。此刻巷口行人往來,不見車流。擋路一說,似乎牽強。
姜頌莫名耳後發熱,面上卻是臉不紅心不跳,小巧的下巴還微揚,頗有些理直氣壯。
林也沒說話,邁動長腿幾步坐上三輪車駕駛座,轟隆一聲,發動車子。
但接下來就沒了動靜。
姜頌正覺納悶,就又聽見少年說:“擋路了。”
“……”
姜頌後知後覺,往旁邊挪了幾步。
林也調轉方向,反方向将三輪車駛出巷子。
拐彎前,目光不經意落在右側的後視鏡上。
穿粉紫色公主裙的女孩立在巷口,黑發順垂,小臉瑩白,澄澈的眼眸似有不滿,兩邊腮幫子微微鼓起,靈動又嬌憨。
像一只……生氣的小兔子?
姜頌進門,寧老師正坐在琴凳上翻看樂譜,偏頭看見她小臉氣鼓鼓的,有些失笑。
“誰惹你了?”
姜頌不好直說是林也,悶悶地道:“一個性格又冷、脾氣又不好、說話又不懂得禮貌的路人。”
這下不僅寧老師,就連一旁的柳姐也笑了。
“一個路人,你觀察這麽仔細。”寧老師說。
姜頌微怔,但很快又嘟囔着反駁,“哪有。”
雖說這是姜頌第二次來寧老師家,但要說上課,這才是第一次。
寧老師讓姜頌選一首喜歡的歌清唱,也好考察看看她的嗓音條件。
姜頌很自然從常聽歌單裏選了一首,《紅色高跟鞋》。
“該怎麽去形容你最貼切”
第一句出來的時候,少女的嗓音幹淨如同秋日高山上的風。
“拿什麽跟你作比較才算特別”
真假音切換自如,風輕靈地越過山巅,又絲滑地順山脊游落而下。
“對你的感覺強烈 卻又不太了解
只憑直覺”
到第三句的時候,風婉轉盤旋,在層層疊疊的樹冠上輕舞——
老木頭做的院門吱呀一聲,寧老師和柳姐都沒注意,反倒是最該投入其中的演唱者本人,餘光穿過花窗,追尋到重重花影背後的那個來訪者。
姜頌唱到後面一句“你像窩在被子裏的舒服 卻又像風捉摸不住”,寧老師擡手叫停。
“嗓子條件不錯,幹淨,有穿透力,也有辨識度。”寧老師不吝誇獎。
姜頌唇角彎起,但沒高興兩秒,寧老師又說:“腔體沒打開,氣息不穩,技巧有待提高,專注度也不夠。”
“再來。”寧老師兩手搭在鋼琴琴鍵上方,幾個彈跳音之後,開始伴奏。
姜頌知道外面院子裏有人,注意力被分散,一開嗓就搶了拍。
寧老師眼神示意她繼續,姜頌這遍開頭就出了錯,越往後就更不穩了。
唱到最後那句“我愛你有種左燈右行的沖突 瘋狂卻沒有退路……”
窗外桂樹下,少年的身影影影綽綽,俯身的動作拉扯上衣下擺,牛仔褲褲腰卡在胯骨上,一截性感隐約可見人魚線的窄腰在日光下晃得人眼花。
姜頌呼吸卡頓半秒,慌忙收回目光,緊接着“你能否讓我停止這種追逐”唱得如同提線木偶,空有其形,毫無靈魂。
至于魂去了哪兒,那天姜頌沒有深究。
林也卻在不久後的将來親自揭開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