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沈朝自出生起就在雲市, 因為各種資源條件更好,學業也挂在了這邊。只有假期的時候,羅暮芸會時不時帶他回到榆城的老家。

他從小便是個話少的性子, 小男生們每回聚在一起玩玩鬧鬧,他都不參與,所以也沒幾個真正交心的好朋友。

還有一點是, 他似乎要長得慢些,初中之後, 周圍的男生到了身體拔高長個兒的快速階段,蹭蹭地長,沈朝卻沒有出現這個苗頭, 在同齡人裏有些矮。

那會兒也不像現在這樣又高又瘦,臉上帶着肉感,是因為剛上初中時生了場大病,吃的藥裏面帶激素導致的,羅暮芸還說他胖點可愛。

沈朝對雲市記憶沒剩多少,相反,倒是更加記得在榆城的事情。

沈朝記得那個榆城的夏天,太陽光亮得幾乎不能擡眼, 曬在身上有灼熱的痛感。

熱氣幹燥, 又悶得結痂, 衣服下的皮膚也被蒸出一層薄薄的汗來。

哪兒哪兒都難受。

初二結束的那個暑假,羅暮芸領着他回榆城,在外公外婆家度過盛夏。

那會兒外婆的花店也轉手了,交給別人來打理。

沈朝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整天待在花店陪着外婆, 看外婆畫畫。

他沒有朋友,便時常待在家裏, 作業早早寫完,也沒什麽娛樂活動。

雖然自己沒覺得有什麽不好,但羅暮芸怕他悶壞了,聽隔壁鄰居說她家的孩子每周有三天的時間都要出門去學吉他。

羅暮芸心血來潮,也給沈朝報了個名,讓他和那個男生一起去,也能順便交交朋友。

吉他培訓班離外婆家不算遠,走路要十來分鐘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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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那個男生還帶着沈朝一起走,但看他愛搭不理的樣子,後面也不帶他了。

學吉他在二樓,那一片區域也有針對青少年的其它培訓班,類型不少。

沈朝剛來時就注意到了,一樓的大教室一直空着,裏面的東西也落了灰,看起來很久沒用。

沒幾天,樓下陸續傳來動靜,有裝修收拾的聲音。

第二周,沈朝從外面看到那個大教室差不多被裝好了,幾扇明亮的落地玻璃窗,站在窗邊能看清裏面大部分的布置。

沈朝見到很多畫架,雕塑,道具,還有鋪開的畫筆工具,看樣子是要改成一個美術室。

門開着,裏面很安靜,似乎沒人。

沈朝腦海裏回想起和外婆相處時看她畫畫的記憶,也和現在一樣安靜。

他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只是想多看一眼那些畫。

整個夏天都很熱,那一天尤其。

沈朝手心沁出一點汗,他背着吉他,走進了那間很大的安靜的美術室。

腳下“咔嚓”響了一聲,劃破安靜。他沒注意,踩到了一個小物件

以為自己踩壞了什麽,趕緊低頭看。

在教室最裏面的人正蹲着耐心擺弄兩株盆栽,因為有點強迫症,想把它們放在最居中的位置。

聽到聲響,他回身,站起來,看到一個小少年站在靠近門口的位置。

他揚起笑意,溫聲問道:“小同學,是想學畫畫嗎?”

那小男生似乎被吓了一跳,沒想還有人在。

他猛地擡頭。

夏日喧嚣,在明淨玻璃窗透過來的熾熱刺眼的光線下,沈朝第一次見到了岑一清。

他站在很靠裏的位置,身上是一件幹淨的白色襯衫,皮膚也很白,隔得遠有點看不清臉上的神情,卻能聽清他語氣的溫柔笑意。

但那一刻沈朝顧不了這麽多。

他心虛得厲害,以為這裏沒人,未經同意就擅自闖了進來。

沈朝心跳不止,胡亂地想自己會不會被當做小偷。

對方見他不說話,又輕聲問:“怎麽了?”

在他向自己走過來的時候,沈朝心下慌亂,幾乎是立刻就轉身跑走了。

岑一清在原地愣愣地眨了眨眼。

美術老師從門口過來,手裏拿着兩幅要挂起來的畫,不禁駐足看了看那個飛快跑走的小男生,又瞅向岑一清,好笑着問道:“你欺負人家了?”

岑一清實在冤枉。

他上前主動接過老師手裏的畫,“怎麽會,我都沒碰他。”

美術老師姓邵,岑一清最開始學畫畫就是跟着她學的。

邵老師自身功底強,教得也好,不少出于興趣跟她學畫畫的學生,被激起了熱愛,後來都選擇成了美術生。

那時候美術班還沒遷位置。

岑一清考上美院之後,假期回來看邵老師,也會在她的班裏打發時間,發現她學生比之前多了不少。

今年美術班挪到這邊來,能容納多一點的學生。

岑一清大二結束了,趁着假期來幫忙布置,照看學生,邵老師還給自己發工資呢。

對于樓上學音樂的班級來說,新開的美術班還挺吸引人的。

學美術的女生要多一點,其中不乏長得好看還氣質好的。

處于青春期的男生們心思多,時不時就下樓來轉悠,想看人家畫畫。

沈朝和那些男生不一樣,他不看女生,只注意到那個漂亮的大學生。

最開始也只是因為自己闖進美術室被他發現,沈朝路過時不由得多看他幾眼,發現這人很溫柔,說話時眼眸裏總是帶着點笑意。

沈朝上完課,買完雪糕,依舊從美術班前面經過。

直到裏面的人側身,忽然看過來一眼。

沈朝愣愣咬下一口帶甜的冰。

他莫名慌張,避開視線,逃也似的快速走掉了。

冰在口腔裏融化。

沈朝仍然覺得熱得厲害。

每周有三天,沈朝走十分鐘,踩着一路的樹蔭去學吉他,太陽把整個地面都烤焦了,草木奄奄一息。他露在外面的皮膚滾燙,依舊堅持。

因為能看岑一清六次。

還因為,他的爸媽最近在吵架。

沈明遠難得休假也回了趟榆城,但兩人之間的氣氛卻不是很好。

現在想想,初二的時候羅暮芸應該有了生病的苗頭,所以她情緒偶爾不穩定,也對沈明遠有了抱怨的想法,但她很盡量地沒在沈朝面前表現出來。

因此沈朝心情也不好,培訓班男生多,休息時間小打小鬧都正常,但有人惹到了沈朝。

沈朝也沒忍着,跟人鬧起來,打了一架。

他以前沒打過架,自然是受傷了,但那人也沒落着好。

沈朝那天沒上完課就拎起吉他包走了。

經過樓下的時候,岑一清正在窗邊畫畫。

之前他都是幫着老師給學生講解改正,自己很少坐下來畫畫。

今天應該是不忙,有了空閑時間。

岑一清坐得端正,襯衫下是單薄清瘦的身體,耐心沉靜的神情。他手裏拿着調色盤,畫筆在畫紙上輕點勾勒。

岑一清将手裏這個顏色塗完,才意識到被擋了些光,他側過臉看向窗外。

還是之前的那個小男生,背着吉他站在那裏,兩人頭一次這麽近地對視。

岑一清看到他臉上挂着傷痕,心下一驚。

“一清,來。”邵老師喊了他一聲。

岑一清回頭應了聲,再看回窗邊,正準備問問這男生的情況,人已經走了。

他不禁皺了皺眉頭。

再見面時是在一個戶外的廢棄的籃球場。

美術室休息,岑一清自己出門打發時間,他找了一個最佳的位置,可以畫對面高高的建築塔。

岑一清坐在一棵很大的樹下,時不時望向對面,用鉛筆對着比劃一下,再回到畫本裏。

忘了沈朝是什麽時候出現的。

他坐在離岑一清很遠的地方樹蔭下,也不出聲,就雙手抱着腿,臉側着趴在膝蓋上,看岑一清畫畫。

等到岑一清注意到他的時候,沈朝已經待了很久。

岑一清走過去,這次他沒跑。

上次的傷痕還沒完全消下去,這次手上腿上又添了新的。

“小小年紀又打架?”

沈朝不願意說是自己沒打贏上次的人,因為那人這次找了幫手。他悶悶地否認:“...沒有。”

沒有才怪。

岑一清就讓他在這裏等自己,熱心地去找了個藥店,買了碘伏和藥膏回來。

用礦泉水給他清洗傷口,再擦碘伏消毒。

做這些的時候,岑一清很有耐心,手上放輕動作,還小心地問沈朝疼不疼。

沈朝看着他垂下的眼眸,因為天氣熱微微出汗的鼻尖,微紅的臉頰和耳廓,還有白皙漂亮的側頸。

溫熱的風吹過來,帶着岑一清衣服上清新皂角的香氣。

沈朝心髒熱乎乎的,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看。

他漂亮,溫柔,人很好,心思細膩,眼睛還會說話。

小小年紀的沈朝第一次接觸到這樣的男生。

唯一一個這樣的男生。

明明沒有被太陽曬到,每一處被岑一清擦拭過的傷口卻都在發着燙,密密麻麻蔓延到他的全身。

沈朝呼吸有點亂。

“熱着了?”岑一清問。

“嗯。”

岑一清給他處理完受傷的地方,将買的藥遞給他,讓他回去也要記得塗。

說完便退開一點,在沈朝身邊坐下,把紙上最後一點畫完。

“你是不是挺想畫畫的?”岑一清問。

這小孩每次經過美術室都會往裏看,看起來對畫畫還挺感興趣的,就是不知道為什麽,之前見自己就跑。

“...沒有。”沈朝回答。

岑一清輕輕“啊”了一聲,當作回應,原來沒有麽。

小孩兒的心思還挺難猜。

想到暑假馬上要結束,沈朝小心地問出口:“寒假...你還會去美術室嗎?”

“會吧。”

岑一清順口應着,沒多想。

他也覺得熱,畫到後面有些潦草地收尾。

想着遇到這小孩兒有點緣分,便把手裏剛完成的還熱乎的畫取下來,“送你了。”

沈朝接過。

岑一清站起身,伸了伸坐久了而有點累的腰,出來太久被太陽熱得想回去了。

他像鄰家大哥哥一樣,在沈朝的腦袋上輕輕揉了下,當作道別。

“我先走啦弟弟。”

沈朝坐在原來的地方沒有動。

他感覺自己臉熱得厲害,好像要中暑。

頭頂的樹葉被吹得簌簌地響,枝縫間落下的光影在地面輕輕搖晃着。

像他的心。

可是後來的一整個寒假,寒假過後的暑假,他都沒再看到岑一清。

-

岑一清聽完,久久沒緩過神來。

直到餐桌被沈朝收拾完畢,他還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回想着曾經遇到的那個小男生。

沈朝不提他都忘了。

印象裏好像是有這麽個男生。

那都過去五六年了吧。

他看着現在的沈朝,實在很難把他與當年那個小男生放在一起,他難以置信:“原來,那個小孩兒是你啊。”

沈朝對于他把當時的自己歸類成小孩兒頗有微詞,反駁道:“我那時候快初三了,不是小孩兒。”

沈朝把這件事提起,岑一清記憶也漸漸清晰起來。

他站起身,笑了下,“那會兒你才多高?”

又伸出手在自己胸前的位置比了比,“到這兒?差不多是這兒吧,你那小身板還要背一個比你高出一截的吉他。”

回想起來倒是蠻有趣的。

還有他當時受傷的樣子,特別倔強。

沈朝站在他跟前,強調着:“我現在比你高。”

岑一清沒聽出他語氣的小別扭,“你變化很大,我真的沒認出來。”

那會兒沈朝還有點胖,帶着稚氣,但他五官好看,就顯得可愛,根本不是這樣高高瘦瘦又冷淡的樣子。

怎麽會是一個人?

以前是個小正太,現在怎麽蹿這麽高的?

而且...

岑一清默默走到沙發前,思緒又凝重起來,他根本沒想到沈朝會一直記着自己。

當初他對沈朝的印象很淺,只是一個第一次見自己就跑掉的小孩兒。

他給沈朝買藥的事情也快忘了。

仔細想想,這都是很小的事,也沒做什麽值得被沈朝記這麽久的事情。

自己當時無心的一句“會吧”,卻讓沈朝一直挂念着。

他感到很抱歉,跟沈朝解釋道:“當時大三之後,我在學校也忙起別的事情,每次回榆城都沒待多久,就沒再去美術班幫忙了。”

沈朝“嗯”了聲,“沒關系。”

只是他自己記了很久。

沈朝那時沒什麽朋友,就經常想起那時的岑一清,想起每次從美術室前面經過時,裏面穿着白襯衫神色溫柔的岑一清。

想起萦繞在榆城夏天裏的那些氣息。

烈日焦烤草木的氣息,夏風攜帶溫熱的氣息,雪糕冰裏融化的氣息。顏料的氣息,白色襯衫的氣息,碘伏和擦傷藥膏的氣息。

全部都混在裏面。

都寫着岑一清的名字。

那時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無端地想跟岑一清親近。

直到後來,夢裏也在想着這個人。

“我沒想到你一直記得我.”岑一清忽然覺得沈朝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他欣慰道,“我們現在居然又遇見了。”

忽然想起來什麽,岑一清坐在沙發前的絨面地毯上,慢聲道,“其實...我在小遠宿舍見到你的時候,隐約覺得你有一點眼熟。”

“為什麽不問我?”

岑一清不好意思道:“當時覺得我們是第一次見,

還以為認錯了。”

他側過身,認真打量起身邊這人的眼睛,“就是眼睛,你的眼睛沒怎麽變,很好看。”

他突然地靠近,讓沈朝愣了愣神。

沈朝在岑一清清亮的眼眸裏看見自己的倒影,他身體不自覺地往後傾了傾,感覺到耳朵燒了起來,他別過臉去,不自然道:“但你還是不記得。”

岑一清低頭輕笑,他覺得沈朝要一直拿這件事壓自己了。

他像以前那樣伸手揉了揉沈朝的頭發,把兩人距離拉近,話音裏帶着欣慰的笑意,“沒想到你長這麽大了。”

他還說:“是我不對,說了要回美術室卻沒回去,讓你等這麽久,以後我補償你。”

沈朝乖乖任他摸頭,應了聲“好”。

岑一清心頭的疑問被解開,這次沒有什麽顧慮了,也不會再誤會什麽。

是他之前多慮了。

他和沈朝就這樣坐着慢悠悠聊天,聊以前的事情,吃水果,偶爾還翻看一下沈朝落在這裏的專業書和資料,但岑一清也不大看得懂,又放回去。

外面冷風肆虐,氣溫冷得厲害,屋裏暖氣很足,倒是很暖和。

忽然想起了那張畫來,岑一清問對方:“那張畫你扔了嗎?”

“沒有。”

沈朝怎麽可能扔。

岑一清正打算問,手機鈴聲在這時響了起來。

四下看了看,手機還擱在剛剛吃飯的餐桌上。

岑一清走過來拿起來看一眼,是不認識的號碼,他還奇怪,見電話一直沒挂斷,他邊接邊走回沙發這邊坐下。

“一清,你在家嗎?”

電話那頭的聲音岑一清一下聽出來,是秦頌。

岑一清從大學起就沒換過號碼,只是沒想到秦頌會今天打過來。

他頓了頓,回道:“...你有什麽事?”

“我托朋友給你帶了點禮物,想送給你,你在家的話,下來取一下,或者我給你送上去。”

電話那頭的音量不小,沈朝又坐在岑一清的身邊,自然也能聽到。

但岑一清沒什麽好避開的。

“我不在家,禮物就不用了,你拿回去吧。”

“那你在哪兒?”

岑一清沉默着沒接話,他沒有義務回答這個問題。

秦頌也沒堅持,自顧自地說道:“一清,我是想給你道歉,上次你說的話點醒我,是我當時傷害你了,我給你賠禮,這個禮物希望你收下。我在樓下等你回來。”

秦頌想着,今天是跨年後第一天,只要岑一清收下他的道歉,就能和以前的事和解,他的愧疚也能消失。

“秦頌,你不用這樣做,”岑一清語氣冷了冷,“我當時沒別的意思,不是要你道歉,只是提醒你注意下和我的距離。”

“一清,我就在你家樓下,如果你現在不來,我在這裏一直等你,直到你回來。”

岑一清見和他說不通,只好說了一句“随你”,就挂了電話。

本來的好心情一下被打擾。

沈朝默默扒拉果盤,臉上冷得與外面氣溫有得一拼,仿佛什麽水果都看不順眼。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

安靜彌漫。

沈朝往岑一清手裏遞了顆紅色草莓。

“...謝謝。”

岑一清慢慢吃掉。

他看到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有些晚了。剛剛接電話的時候,電話裏也傳來很大的風聲。

外面天氣很差。

口腔裏還殘留着草莓的香氣,岑一清猶豫了會兒,還是決定起身。

只是沈朝突然拉住他的手。

溫熱幹燥的溫度從手心傳過來。

岑一清低頭,看到沈朝望向自己,眸底微紅,帶着幾分急切。

“你要去找他?”

“我...”

“不要去。”

沈朝極力克制着情緒,內心仿佛墜入谷底,他将岑一清緊緊拉住,一刻也不想松手。

“別去。”

“...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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