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求不得

求不得

前一刻還躊躇滿志的曉生寒陷入了困惑,他一副不是很明白的樣子看向倪蒼壁:

“我,如何……開始?”

這怎麽還經不得誇了,倪蒼壁手指向鹿夢牌,“取出來,放在你案前。”

曉生寒照做,然後對着它思索道:“要怎麽才能知道那些有關唐氏長女的事呢?”

倪蒼壁:“你是仙,鹿夢牌在手,你能知道任何事情。”

這個提示很有效果,短暫的思考後,曉生寒看了看自己的手心,繼而嘗試着把右手掌放到了那塊鹿夢牌上,緊密貼住,然後閉上了眼睛。

剎那間,飛閃的畫面,重疊紛亂的聲音,洶湧般朝他襲來。

一個十一二歲,天真爛漫的女子正在繡荷包,旁邊年紀稍長些的女子在悉心教導,滿院光暈柔和如畫,那是唐氏姐妹。

寬闊的道路,熱鬧的渡口,狂風拍打着船艙的窗戶,岸邊一棵老樹在風雨中栽倒,慌亂的船工,破損的甲板……

——曉生寒倏地睜開眼,幻象驟然退散,一切回到現實,胸腔堆積着的某種壓力使他咳了起來。

“咳咳咳……”他捂着胸口,努力讓自己平靜。

“都看到了嗎?”等待片刻後,倪蒼壁在一旁問。

“看到了。”

曉生寒止住了咳嗽,将方才接收到的信息一一說來:

“車馬順利,沒有與人争執,沒有財物失竊,自陸路改至水路也不曾耽誤時間。可是在初六那日傍晚,船因大雨臨時靠岸,風吹倒了近旁的一棵古樹,正砸壞了船頭的舵。雖然雨很快就停了,但修理船舵耽誤了不少時間,所以原本可以在七夕那天早些時候就靠岸的唐氏長女一行人,最後是七夕後第二日才到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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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蒼壁點頭:“嗯。”又道:“那現在,我來提問,你回答我。”

曉生寒脊背挺得更直,答:“……好。”

陸九畹在一邊觀望,眼珠四轉。

倪蒼壁:“走水路會因雨耽擱,那是否可以改走陸路?”

曉生寒稍想了想,搖頭:“按照他們的路線,改成陸路耗費的時間會更長,這樣即便路上順利,也不能按時抵達。”

倪蒼壁:“風雷雨雪皆有定時,不可輕易改變,既然非走水路不可,那就避不開這場雨了。”

曉生寒點頭:“是。”

倪蒼壁又問:“客船是否可以改換別的停靠之處,比如一個沒有樹的渡口。”

曉生寒回憶了方才所見,回答:“除了這個渡口外,的确還有一個舊的商船渡口,但是水淺道窄,有擱淺之險,在當時的情況下,已經沒有時間再去找別的了。”

倪蒼壁點頭:“好,那麽你覺得該怎麽做?”

曉生寒一滞,顯然緊張了。

倪蒼壁見狀,目光柔和下來,對他說:“你只管說。”

曉生寒受到了鼓勵,就像幼時跟随師父練功,藤妖老爹也總是百般鼓勵,誇他好小子,說他早晚必能成仙……把回憶放到一邊,曉生寒慢慢說:“或許,可以讓那棵樹,不要倒?”

旁邊的陸九畹輕輕挑起了眉。

倪蒼壁的表情看不出變化,她只點頭:“接着說。”

“那樹長在舊時渡口,近河泥土濕軟塌陷,樹的根系漸漸裸露,所以才會被吹倒。後來船客們等待修船舵時無事可做,十幾個人合力把它扶了起來,還給加了穩固支撐,它幾乎算是恢複如初了。若我提前去為它固土埋根,讓它不懼風吹,這樣船也就不會被砸壞,待雨停之後立刻啓程,就可如期抵岸。”

倪蒼壁聽罷,沒有發表看法,而是看向了一旁的陸九畹,道:“你有什麽想說的?”

“哦,有一句,”陸九畹含蓄地微笑,“曉師弟生來就該當仙君。”

倪蒼壁坦然:“是的,我們兩個在這裏也稍顯多餘。”

曉生寒一張臉頓時通紅,結巴起來:“主君,師姐……”

他還沒說出什麽,倪蒼壁卻忽然莞爾一笑。

——他的話也就忘了。

倪蒼壁道:“有時候,一件很小的事情發生變化,就可能會帶來許多關聯的變化,所以,你該怎麽做?”

曉生寒不敢看她,語氣也不如之前平穩,只低頭拼命思考,回答道:“我該留意,這艘船,以及滿船客商,會不會因為早一日到達而出現什麽意外之事……”

倪蒼壁愣了一下。

這簡直一點就通啊。

她呼出一口氣,“很好。”

“可是,我有個疑問,”曉生寒擡起臉,“我還有個疑問。”

“什麽?”

“假如探查的結果是一切順利,唐氏長女本就能夠在七夕前到家,我又能做什麽?”

“如果是那樣的話,就不會有這塊鹿夢牌出現在你面前。”

曉生寒悟了,他輕“哦”一聲,“原來是這樣。”

複又擰了眉頭:“所以,我也不必追問,為何這塊鹿夢牌會在我這裏,因為只要它來了,就該是我來看。”

“哦你可以追問的,”倪蒼壁語氣随意,“你要是問的話,我相信鹿夢仙君總能給你一個理由。”

陸九畹撲哧一笑。“對,鹿夢仙君自有道理。”

·

月仙殿昨晚經過了新主人的布置,書案、茶幾和窗棂下都有了細微的變化,看來是曉生寒在月升之後獨自整理,放好了嶄新的茶具,筆墨,鮮潤的花草,甚至包括那只養在瓷壇之中終年紋絲不動的老龜。

倪蒼壁很輕易便能發現這些變化。

她的感觸很微妙,但經過了這兩日,最原先那點落寞已經幾乎消失不見了,畢竟不論新的月仙是否出現,故人終究已經離開。

原本是與陸九畹一道閑坐品茶,但中途陸九畹收到了須覓安用通靈訣發來的求助,于是離開了,所以她現在便一人獨坐。

——曉生寒在勤勤懇懇地處理那一籃鹿夢仙牌。

并且在不到兩個時辰的時間裏,他已經又将十塊仙牌規整擺放于案前,一一看過,仔細記錄下應對之法。

倪蒼壁的視線落在他身上。

這副勤勉、一絲不茍又效率奇高的模樣,任憑上下左右如何去看,都挑不出一點不滿意的地方。

她感嘆:十八歲飛升,怎麽會沒有原因呢?

曉生寒對這道視線渾然不覺,仍沉迷于工作。他坐姿端正,神色嚴肅而安坦,看着便令人覺得處處得體,且若是單論外表,雖仍有一些青澀之态,但滿小有天數過去,即便有年齡相仿者,也少有他這般俊逸非凡的了,活脫脫就是一個風神俊朗的小郎君。

倪蒼壁莫名其妙替他惋惜:啧,就是年輕了一些。

否則大概也可以直接登頂仙姿榜。

然而這當口,她惋惜的對象忽然間擡起了臉來。

視線相撞,倪蒼壁遮掩了一下臉上下意識流露的非正常表情,問:“看完了嗎?”

“哦,還剩最後一個,”曉生寒拿起最後一塊鹿夢牌,示意道,“就是想與未婚妻來世再續前緣的那位。”

倪蒼壁神情一凝。

曉生寒問:“主君覺得,我應當滿足他的心願嗎?”

倪蒼壁沒有立即回答,手邊是熱意袅袅的茶盞,她擡手倒了一杯,起身走到了曉生寒案前。

曉生寒忙要起身來接,被她示意說:“坐着吧。”

“謝,謝謝主君。”

曉生寒得到了主君親手倒的茶,整個人都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臉也悄悄發熱。

倪蒼壁在他對面随意地坐下,慢慢說道:“來世,其實,只是一種寬慰的說法,人其實根本不擁有來生。”

在曉生寒稍有不解的目光下,她接着道:“身死魂消,便是此生此人的結局,到了來生,記憶、容顏、性格,沒有任何可以保留的東西,是完全無關、完全不同的人。趙儉書此生的執念,等到他死時就會終結,無論下一輩子他與王芫的下輩子能不能夠相遇,是什麽關系,他都不會知道。甚至,哪怕我們真的讓他們的來世相遇,兩個全新的人,也并不一定能夠相知相許。”

曉生寒掌心握着茶杯,有些呆愣,“難道,根本就沒有,傳聞故事中那些生生世世的緣分?”

“至少對于普通凡人來說,沒有。”

曉生寒有些失落,他看着案前的鹿夢牌,恍惚地低聲說:“所以,每一個凡人,每一世的生命,全都是無可再來,亦無可替代的。”

倪蒼壁目光輕頓。

“嗯,”她也仿佛嘆息,“身為仙者,有時候的确需要力挽狂瀾、拯救蒼生,但更多的時候,面對的都是這些細碎的,甚至不起眼的願望,有時大概會讓人覺得沒有必要去聆聽。”

曉生寒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将茶盞放下,看着她,十分堅決且認真地說:“主君放心,我會将這裏所有的願望都一視同仁,每一份凡俗的歡喜,于我而言都很珍貴,沒有大小之分。”

倪蒼壁面對他這樣慎重堅定的模樣,一時間說不清是寬慰還是感懷。

她看曉生寒時,總覺得他還是個剛剛長成的孩子,現在卻又覺得他已然是個心志堅定、心腸又柔軟的大人。

“那就好。”倪蒼壁微笑了一下。

但談論這些總歸讓人不大自然,倪蒼壁起身,拍了拍曉生寒的肩,“好了,這塊就先留着吧!等你處理完手邊這些,回來再看,但你可以先放心,王芫的魂魄還未轉世,她生前受了頗多苦難,所以魂魄還在黃泉安養。”

曉生寒默默地看了眼肩上纖細的手。

瑩潤,素白,就像……上好的白玉棋子。

我在想什麽!他惶然回神,道:“……好,那就,好。”

“這些也需要好些時間才能處理完了,”倪蒼壁收了手,看向曉生寒記錄的書卷,眉頭微微皺起,“走吧,我同你一起下去。”

曉生寒似是覺得聽錯了,“主君,同我一起嗎?”

“原本是想要覓安他們陪你,不過近來大家都忙,還是我來吧,你也不用在意我,按你的想法去做就好。”

倪蒼壁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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