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人間游

人間游

這明顯是個荒了有些時候的渡口,如同曉生寒所知,近旁那棵不甚繁茂的古樹高聳傾斜,加之根系裸/露,立足之處泥灘坍塌,即便是在這無風無雨的正午時分,看着都有些搖搖晃晃。

曉生寒站立在倪蒼壁身側稍後,打量過四周後,問道:“如果是主君,會如何做呢?”

倪蒼壁回身看看他,眨眨眼,道:“我會……找些趁手的工具,比如鍬,鏟,再找些結實的木頭、繩子或者可用的石頭,再然後,就能動手了。”

曉生寒面露不解。

“情急時當然可用仙法,但若不趕時間的話,自己動手也無妨的。”倪蒼壁耐心解釋,“對着凡人凡物使用靈力,此事的功德會有些折扣,而我若動手幫你,也會分掉你的功德。”

曉生寒當即了然,他倒像是很高興似的,笑着對倪蒼壁說:“明白了!主君在一旁看着就好,這些我都能自己幹,原先藤妖師父在世時我就經常替他打理本體的根蔓,在行!”

倪蒼壁被他這點少年心性惹得有些想笑,怎麽突然變得這麽開心,不知道的還以為怎麽了。

她便點頭:“行,去吧!”

曉生寒于是去到附近的莊子上借來了工具——他生得好看,逢人三分笑臉,借東西效率極高,扛着好些農具繩索回到渡口邊時,倪蒼壁還詫異了一下。

“這麽快就借到了?”

“這些看着都挺好用,想必是田間常用的,”曉生寒充滿了動力,“好了,我要開始了!”

他說幹就幹,挽了袖子,系起衣袍下擺,便一往無前般踩進了濕泥。

——倪蒼壁當真就只是在一旁觀看。

她還挑了塊幹淨的石頭,悠哉坐下了。

那廂曉生寒幹勁十足,不一會兒已經清理出兩三丈的河岸濕泥,堆在日頭下,很快就見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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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打算以此充當新的河岸,這樣便能止住泥灘流失的進程,等做完這些再去給樹根固土支撐,也就不用擔心這加固後不多久經歷些風雨就又塌了。他思慮周到細致,并且越幹越有力,連汗濕衣衫都毫無察覺。

這些都被倪蒼壁看在眼中。

确實意外,少年人能有如此苦勞不避的态度已是難得,他還頗有章法,行動皆在計劃中,讓她在心中感嘆良多,越看越滿意,又忍不住想:姐姐和眠君兄長若是知道,現在是他在當月仙,肯定也很高興。

曉生寒身上濺了不少泥水,臉上也蹭到了些許,但并不顯得狼藉,他把交錯的根系一一埋好,又用木頭支住了兩側傾彎得太厲害的枝幹,堆了些石塊在樹下作最後的加固——至完成時,整個一處地方都清朗妥當,而他除了撐直主樹幹時用了些仙法相助,其他都靠的是自己的力氣。

這并不算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但不知道為什麽讓他産生了很大的滿足感,大到他立刻回身去看倪蒼壁,挂着臉上的泥點子,微喘着宣告:

“主君,我做好了!”

倪蒼壁被他這一嗓子喊得後仰挑了一下眉。

還真是個孩子,做完一件事情就高興成這樣。

她站起來,伸手在虛空中捏了一道訣,手腕輕柔地繞了一圈,曉生寒臉上和身上就恢複了幹淨一新。

“嗯,知道了,”她又有點想笑,“過來吧。”

休整完後,曉生寒重新探查了唐氏長女的歸途情況:雨停之後船順利啓程,他看見了姐妹相聚,七夕夜話的溫馨之景,以及确定了客船上的其他人,也沒有因為提前一天到岸而遇到意外之事,所以,他的第一塊鹿夢祈願算是完成了。

這就好如剛念書的幼兒寫下了人生的第一個字,他為此心潮翻湧,眼珠裏都映出了熠熠光輝。

倪蒼壁偏着頭看着他,半晌才輕笑了一聲,說:“好了,高興一會兒就得了,接下來我們去哪裏?”

“哦,”曉生寒也覺不大好意思,急忙去想下一件要做的事,“曲城。”

·

‘曲城藜縣,李氏長子,祈失散幼弟早日歸家’。

午後天氣仍熱,街市上的行人不多,酒樓茶肆中有好些人納涼閑談。

曉生寒走到一個小攤販前,看着一排小巧的撥浪鼓若有所思。

攤主見狀,忙笑眯眯問:“小郎君可是給家裏的弟弟妹妹買?我這裏的都是好手藝的!”

倪蒼壁慢條斯理從旁遞過去一個精致的錢袋,“喏。”

“主……”曉生寒一開口便結巴,“這錢袋……”

“你先拿着付錢,”倪蒼壁被曬得有些面上泛紅,以手遮擋着日光,“過後我告訴你。”

攤主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微妙。

撥浪鼓買好,曉生寒舉在手裏搖了兩下,叮咚作響,倒挺有趣。

他把錢袋還給倪蒼壁,小聲說:“主君,這錢袋……是從哪裏來的?”

“你的啊,”倪蒼壁随手把錢袋推了回去,“錢是我放的,夠你用一陣了,錢袋是愧野托我轉交的。”

“啊?是,日仙師兄?”

日仙萬愧野,曉生寒至今沒有見過面的同殿仙君,但是現在他的關注點不在這裏。

“這,錢袋,如此……”

“如此好看?”倪蒼壁問。

“……嗯。”總不至于是日仙師兄閑來無事做的針線活吧。

“愧野家中原本是開裁縫鋪的,飛升那天他正在幫母親整理一些布匹,成衣之類的東西,所以飛升時将手裏端着的十來個錢袋一并帶了上來。當時大家聽見動靜去瞧熱鬧,見他這樣,還以為必定是工巧殿的仙格,不想居然是日仙。他後來将這些錢袋多數都贈了出去,我們殿裏大家都有,這是最後一個,他特意留的。”

曉生寒驀地有點感動,而且光是想象那個畫面就覺得甚為有趣,他又觀察這個錢袋,發現無論是紋飾、布料還是花色樣式,都和他在凡間見過的荷包香囊很不相同,但處處精美,做工繁複異常。

“是很多年前的手藝,現在凡間恐怕已經失傳了,”倪蒼壁淡淡道,“你們八個人當中,愧野本齡最長,仙齡也最久。”

曉生寒把錢袋收好,道:“一直沒有機會見萬師兄。”

倪蒼壁:“會有機會的——是前面那家酒樓嗎?”

“哦對,就是那家。”曉生寒說着,看向手中的撥浪鼓,倪蒼壁視線掠過,低聲叮囑:“用易形訣時避着點人。”

“我明白。”

曉生寒将那撥浪鼓收攏進衣袖,再取出時,樣子已換了。

這只撥浪鼓稍小一些,也有些舊,側面的貓虎紋案上沾了不少暗色的糖霜舊痕。

酒樓名叫鼎味居,進門前,倪蒼壁說她一會兒要點一桌菜來吃,曉生寒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錯愕地看着她。

左右沒什麽人,倪蒼壁面無表情地瞟了他一眼,幽幽道:“若你也已經成仙幾百年,也會偶爾想要像凡人那樣吃點東西的。”

曉生寒忙說:“那,那是當然,我沒有別的意思,主君你想吃什麽,就吃什麽。”

倪蒼壁哼了一聲,“走吧。”

剛一進去二人便被迎到了二樓。

“娘子與郎君稍坐,要吃些什麽茶?這暑天小店有綠豆飲子,可要嘗嘗,去去熱氣?”堂倌客氣且殷勤,望向倪蒼壁時,眼光忍不住停駐。

不僅是他,倪蒼壁剛一進門,就有不少客人被吸引了目光,畢竟這位娘子确實生得太美了,即便素衣簡裝,也讓人無法忽視。

曉生寒如今已被發了公費,囊中有錢,出門在外自然就有底氣,他溫聲答道:“好。”

然後看向倪蒼壁,張口說:“主……”

“我沒有什麽忌口的,”倪蒼壁攔得及時,“麻煩我們上一些拿手的菜式。”

“好嘞!”堂倌臉都泛了紅光,吆喝着遠去。

“出門在外,當着人就叫師姐吧,”倪蒼壁說,又看了眼窗外樓下,“嗯,人來了。”

曉生寒傾身望下去,果然看見酒樓門前站着兩個衣着幹練,神情嚴肅的牽馬男子,為首的身材高大結實,眉宇間有些戾氣。

“這位曹廷掾為人敏銳果敢,這件事,他能辦得成。”

曉生寒說這話的時候望着的倪蒼壁,期待着她的反應。

倪蒼壁卻只眨眨眼,輕點下巴:“嗯,你覺得他行,那他就行。”

她一副我什麽都不做主也不過問,都由你說了算的态度,惹得曉生寒好生惶恐,甚至有點想偷偷用通靈訣找須覓安問問,是不是誰與主君一同下界時她都會這樣。

“但是,我還是得确保過程順利一些,那孩子年幼,傷到了可不好。”他默默又加了一句。

倪蒼壁沒接話,因為堂倌過來送綠豆飲子了。

曉生寒發覺倪蒼壁似乎很喜歡這種清涼飲品,初嘗了一下便睜大了眼,無意識地微微點頭,很認真地小口小口喝了起來。

——看起來,莫名有種難言的,活潑。

對,活潑。

主君一點也不高高在上,他早就知道,但是眼前這個樣子還是令他意外。

但他到底還沒忘記此刻還有重要的事要做。

那兩個男子順着樓梯上了二樓,尋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曉生寒略微側過臉,餘光看見堂倌陪着滿臉的笑在招呼他們,口稱‘大人’,為首的男子簡略說道:“上些吃的,來壺茶。”

一會之後,倪蒼壁終于把綠豆飲子上的注意力分給了外界一些。

她偏過頭看了一眼,又無甚表情地轉回來,曉生寒知道這是默許的意思,便做了些表情調整,接着從袖中取出那個撥浪鼓,舉到眼前,細細打量。

堂倌從他身後正端着菜過來,嘴裏吆喝‘這是二位的菜——’趁着這時機,曉生寒手腕一動,撥浪鼓随之落下了地。

小玩意兒直滾了兩圈,乒乒乓乓地停在了距離那二人桌前不遠處的地上。

“哎呦!可是我撞了?您見諒,見諒啊!”

堂倌大驚小怪,以為是自己不小心碰掉了客人的東西,一邊道歉一邊忙不疊要去給拾。

然而他跑過去剛欲彎腰,那只撥浪鼓已被人撿起來了。

曉生寒就在此時起了身。

“哎呦,是大人啊,”堂倌的聲音傳來,小心又尴尬,“這,小的不小心撞了客人,這是那位小郎君的東西,煩請大人還……”

撿拾撥浪鼓的男子卻完全沒理會堂倌的話,他神色大變,看着曉生寒,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他面前,凜聲道:

“敢問閣下,這,這是從何處來的?”

小撥浪鼓的木柄在他手中攥着,像是要被擰斷了。

曉生寒不明就裏,皺眉:“什麽?”

“我問你這是從什麽地方來的!”那人逼近一步,呼吸都急促了起來,“從什麽地方撿的,還是買的?”

他的同伴忙也趕了過來。

曉生寒困惑地看着眼前的兩人,道:“這個?這是路上偶然拾得的。”

“何處的路上?旁邊可有什麽其他人?”那人平複了一些,追問。

曉生寒更困惑了,“這有什麽不對嗎?”

“這不僅是小兒玩耍的東西,它是一個四歲的孩子十天前和家人失散時拿在手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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