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今冬事

今冬事

衆仙霎時都安靜了。

以命途星君流傳在外超凡脫俗的聲名來說,他說出‘相助’二字,若不是為了鹿夢仙君那萬年也未必理得清的公務,那就是——

你要被委以重任了。

但曉生寒本人并沒有如此敏銳的感覺。

他的醒酒湯還沒來,目前神清志明程度只有五成,聽見此話,當即站出來,回答道:“仙君客氣了,請說。”

石尋泉道:“此事非同一般,若月仙君願意相助,我自然要有所報答。”

曉生寒怔了一下,但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他忽然間有些明白,為何石尋泉可以和倪蒼壁成為好友。

言語神态的随分從容分明是如出一轍。

他立即誠懇地說:“只要小仙力所能及,自然不會推辭,也不敢要……”

“咳嗯!”

倪蒼壁不知什麽時候從主座下了來,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他身邊。

“生寒啊,”她眼簾微垂,又一次扶了一下鬓發,“你真的,沒有什麽想要的嗎?”

下一刻,不約而同地,各位師兄師姐們都開始各種姿态明示暗示擠眉弄眼。

曉生寒:“……”

林柘在一旁看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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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前來,嘆息道:“月仙君不妨再考慮考慮。”

曉生寒用僅剩五成的神智開始認真思考,由倪蒼壁及各師兄姐的反應中,他福至心靈,看向石尋泉,道:“的确,的确有一件事,想讓仙君幫忙。”

倪蒼壁眼中一亮。

千肆汝湊到梅子俞耳邊說了句什麽,惹得梅子俞聽後瞪着眼撚了一下她的手心。

“請說。”

“霧雲殿八仙齊聚十分不易,我們原本想請畫仙君為我們畫一幅群仙圖,可又擔心畫仙君公務繁忙,所以……”

曉生寒已然想起了當初看過的五花八門的排行榜,并且清楚地記得‘書畫曲藝榜’上,石尋泉力壓畫仙、樂仙等一衆仙君,高居榜首。

他一說完,倪蒼壁便微不可聞地彎了一下唇角,像是早就有所預料。

千肆汝等人則相視暗笑,須覓安站在曉生寒身後,誠心誠意地朝他的背影豎了一下拇指。

林柘忍了又忍,還是發出了一聲嗤笑。他挑眉道:“這兩年凡間書畫之風正盛,出了許多可名垂千古的大家藝人,畫仙君自然忙碌——這個請求對尋泉而言,倒确實不算難為,不過,這事對蒼壁來說,應該也只是小事一樁吧?”

“我又沒有求人辦事。”倪蒼壁波瀾不驚。

曉生寒又道:“倘若仙君無暇,小仙不敢強求。”

這下連倪蒼壁都不禁一笑。

偶爾灌老幺兩杯酒,還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石尋泉看看這看看那,仿佛洞悉一切,他淡笑、點頭:“別的事,有空未必會做,這件事,無暇也要做。十日為限,作霧雲殿群仙夜宴圖,到時我親自送來。畫得好或不好,反正比不上當初蒼壁所作的花神君持蓮集十二組圖,但想必能令月仙君與諸位滿意。”

這話謙遜又自傲,擲地有聲,曉生寒當即微笑拱手:“多謝仙君。”

石尋泉道:“不用謝,過幾日月仙君為我所求之事奔忙時,就想想這幅畫,務必稍安勿躁。”

曉生寒這才想到還沒問是什麽事,他露出了一點茫然。

倪蒼壁輕輕看了他一眼,真的很想笑,也确實低低笑了一聲。

她出言解救道:“好說,我們生寒最是可靠,不會讓你失望,明天我就讓他去找你。”

曉生寒:“如果趕時間,我可以現在就……”

倪蒼壁:“不可以。”

曉生寒:“?”

林柘趕緊說:“不急,我們怎麽也不能在今天從你手裏搶人——好了,打擾許久,也該告辭了。”

石尋泉從一邊的酒案上端起兩杯酒,遞給林柘一杯,兩人舉杯,林柘道:“蒼壁,恭喜你,五十年彈指一揮,我想到你升任主君那天,仿佛還是昨天的事。”

倪蒼壁原本已經舉起了杯,聽到這句話卻是一頓。

“唉,”她淡笑搖頭,“這五十年,我每一日每一夜都很忙,不能說是彈指一揮,只可說是度日如年。”

她臉上帶着笑意,但誰都能聽出這是真話,身邊圍着的萬愧野等人神色各異,氛圍變得有些微妙。

曉生寒出神地看着倪蒼壁,心道:應該不只是這五十年吧……成仙,對主君而言,到底是真的好嗎?

林柘先是微怔,接着馬上一笑說:“好,那就,希望今後你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過吧。”

“好說,”倪蒼壁袅袅行至他二人面前,“下一個五十年依舊仰仗二位照拂,他們八個如果有什麽行事不周的地方,還請包容。”

石尋泉手中的酒杯叮地一聲碰了一下她的杯子,“思慮太多容易老,蒼壁,祝你永遠年輕。”

林柘補充道:“祝你得償所願。”

·

能不能永遠年輕不好說,反正該操的心總不能免。

酒筵歇止,衆仙離去,獨留下曉生寒,她有事交代。

曉生寒喝下醒酒湯之後人已經完全清醒,只是臉上仍有一點紅。倪蒼壁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也許是發現他的臉更紅了,就喚小仙子說:“再給月仙上一碗醒酒湯。”

“不用了主君,”曉生寒連忙攔住,不着痕跡後退半步,“我沒事。”

倪蒼壁觀察了他半晌,确定确實目光清明,這才相信,擺擺手,指一旁的小案:“坐下說吧。”

主君主座前的小案常年空着,這是霧雲殿獨有。

其他四座大仙殿都設有副君,協管殿中大小事務,而霧雲殿不設副君,因為倪蒼壁總是心血來潮,每逢要事,喜歡随意點人分配,心安理得将事情交出去,七仙中每個人都曾主理事務,殿中內外瑣事又都井井有條,連她這個主君都時而如同虛位,小案更是誰都能坐,哪兒還需要什麽副君。

曉生寒猶豫了一瞬間,過去坐下了。

這樣一來,他只需端坐,微擡起臉,就可自然而然地與倪蒼壁對視、交談,絲毫沒有不妥之處。

“尋泉手中總有許多凡間重大且難為的事情,例如大災大疫、種族動亂,或者妖魔冥三界禍事,總之不管是哪一種,你要記住,無論如何,你自己的安危是第一位。”

倪蒼壁鮮少這樣神情整肅,這讓曉生寒心頭微顫。

于是他剛一坐下,就神色決然地又站了起來,铿锵有力地說:

“生寒明白!主君放心!”

倪蒼壁後仰了一下,停頓半晌,“好了……坐下!”

曉生寒:“……哦。”

倪蒼壁大概也察覺出自己過于嚴肅,就把語氣放緩了一些,繼續說:“我知道你胸有大志,希望能有造福天下的事業,這次能去為尋泉做事,心裏恐怕正高興得不知怎麽才好,但是你現在靈樹未成,不可以莽撞,否則前功盡棄,生死都難料。”

曉生寒胸膛起伏了一下,看着倪蒼壁的面容,覺得心頭萦繞浪潮,拍打得他有些暈眩。

他小聲說:“主君當年靈樹未成時,也是不懼生死的。”

“那有什麽好比的!”倪蒼壁脫口斥道,“當年我們再怎麽不懼生死,那都是為了平息災禍,為了不再出現那樣的事情,你這幾個月也多見凡塵俗事,應該知道生命貴重,情義難得,你要是帶着傷或者仙靈受損這麽回來,別說是我,你的師兄師姐們會排着隊教訓你,我事先給你提個醒,惹惱了他們哪一個你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曉生寒被訓得肩膀下意識聳動了兩下,活像個被師長教訓的孩子。

他幼年身邊就只有藤妖,這些日子有了主君和性格迥異的師兄師姐們,才實實在在感受到了一種,‘家’的溫情。

的确,生命貴重,情義難得。

“我知道錯了,我會注意,不會受傷的。”他垂着眼,低聲說。

這副樣子有些可憐,倪蒼壁看着大為不忍心,出了口氣,語氣更緩,道:“其他的,也沒什麽,你的鹿夢仙牌,如果有緊急公務,我會讓林柘直接送到你手裏,忙不過來的話,找我,或者找他們幾個都行。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曉生寒擡起臉:“有一件。”

“什麽?”

曉生寒心潮翻湧,一剎那的勇氣消耗殆盡,有些話無論如何也不能一鼓作氣說出來,他呆呆地看着倪蒼壁,半晌,終于問道:

“五十年來,主君事事都力求做到最好,因此有了那麽多榜首之位……主君真的覺得疲憊,覺得度日如年嗎?”

倘若是,那未來還有千萬年光陰,又要怎麽度過呢?

就像藥仙君與醫仙君千載至交,鹿夢仙君與命途星君百年為伴,整個小有天之上,有誰,可堪站在四時仙君身側呢?

“哦——”

倪蒼壁聽了這話,卻只溫柔地笑了一下。

這樣的笑意,正如同當日星夜默書後的玩笑之時。

“無論我如何忙碌,偶然閑暇時,有你們陪我品茶飲酒,”她擡手,絲柔仙衣的衣袖滑下,露出的皓腕上有一彎玲珑玉镯,“愧野為我制新衣,九畹為我木簪挽發,肆汝送我古玉,覓安送我凡間花,你的胭脂,子俞的美酒,秋折的鐵馬,行澄的冬穗,這些聽來不算什麽,可每一樣,都是我霧雲殿造福天下的表征,為此,我願意度日如年。”

曉生寒先是震顫,繼而慚愧盈懷。

他告訴自己,縱有萬千事,終究不可忘今日之言。

從當夜至第二日去往命途星君的仙殿之前,各位師兄師姐們輪流過來囑咐,一是說遇事盡管多問,二是說注意自身,凡事不可強求。

萬愧野送了他一只別致的香囊,裏面有些仙丹靈藥,陸九畹送了他一些膏露霜膠,怕他沾染疾疫,須覓安送了一件金絲寶甲,怕他遇到凡間戰亂,人群中又不便暴露身份……樁樁件件,仿佛是在十裏長亭含淚送行。

曉生寒受寵若驚,感動得無以複加。

外人大概對此習以為常,畢竟霧雲殿親如一家,人人都知道。

·

石尋泉朝曉生寒道:“從此時算,此事順利的話,也要今冬過去,到來年春天才可結束,如果不順利,就不知要多久了。”

那是一座死氣沉沉的邊城,沒有楊星堕一族那樣的守城家族,也沒有雪夜山城外偶遇的那樣整肅邊防的軍官,這城裏,只有一個被放逐的皇族王爺,封號,鎮西王。

第一任鎮西王老老實實,高齡善終,第二任鎮西王蠢蠢欲動,心計有限,京城境外都無人理會,所以,事情發生在第三任鎮西王身上。

西境之地,正在醞釀着一陣或許會牽連各方邊防,燃燒至整個中原大地的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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