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邊城劫

邊城劫

曉生寒看向殿中銅鑒,上面是那座邊城裏黯淡無光的天色。

垣邑城,城門外有流浪的乞丐蜷縮在枯草席下,一個個凍得臉色發青,城中往來的行人也少,顯得很是凋敝。

“這座西境邊城怎麽會如此荒涼?”他問。

“中原大國十九邊城,再加一附屬僝僽城,西境的垣邑城原本是其中最繁華的幾座之一,”林柘說道,“即便不比東南矍州、使君城與輕水城那樣富庶,也能稱得上安居樂業,只是封地王多年來插手城中事務過深,其人眼界短淺,過于追求利潤,導致垣邑城與境外貨物貿易人員往來查驗不嚴,留下禍患。雖然後來朝廷欽派大臣過來整頓,但本地人家的家産已經被蛀空了大半,很難再起。”

“是什麽樣的禍患?”

“藥物,使人迷醉成瘾,飄飄然間,身體就被侵蝕殆盡。”

曉生寒眉頭緊皺了起來。

林柘又道:“眼下已經沒有了,這件事當初也讓藥仙君和醫仙君大費周章,現如今,垣邑城乃至整個中原都對此事諱莫如深,畢竟提起來過于駭人聽聞,也是恥辱。當初被派遣到垣邑城處理此事的大臣,月仙君應該還記得,是矍州趙家的家主,他後來有了兩子,趙斛文,趙儉書。”

曉生寒意外:“原來是他!”

林柘點頭,接着說:“趙大人雷霆手段,短短兩年間便讓此物在垣邑徹底消失,對深受其害的垣邑城百姓而言,功在千秋,而那位鎮西王則一度被人日夜咒罵。直到他死後,他的獨子承襲王位,低調謙遜,做了許多行善之事,這幾年才稍稍扭轉了些名聲,不過,他所圖之事,可就了不得了。”

曉生寒還未接話,石尋泉忽而道:“月仙君雖然飛升不久,但這些日子也該已經明白,凡人生死有命,天下也有自然法則。”

“小仙明白。”

“律法約束百姓,軍隊保護子民,人所立足之地、所擁有的東西,要靠自己守護,西境外族有入侵之心,此戰早晚要打,如果中原朝廷輕視此事,邊境守軍慵懶頹靡,還有奸人從中推波助瀾,那結果也就可想而知,這不是靠求神拜佛可解決之事,我們身處其中,只能依勢而為。”

曉生寒思忖片刻,點頭道:“小仙明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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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大雪,曉生寒在正午時分入城,凜風酷寒之中,城中街道上空無一人。

——即便有,也無人能看見他。

他就這麽踽踽獨行,一直走到了鎮西王府大門前。

十年前的鎮西王府輝煌奢靡,門庭若市,完全不像一個遠居封地的閑散王爺的府宅,不過現在已經不行了,灰撲撲的外牆下攀着許多幹枯的藤蔓,正門檐下的燈籠顏色陳舊,在風中搖擺不停——門前有兩個守門人,正縮在角落喝烈酒驅寒。

“命途禍患,都在一念之間。”他低聲道。

不多時,正門西側的角門被打開,一個身着軍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

他神色晦暗,眉眼間皆是失望,出得門來,擡眼望向陰郁的天色,長長嘆了一口氣,這才大步往外走去。

曉生寒跟了上去,等到無人處,撤掉了易形訣。

雖然呼號的烈風幾乎可完全将人的腳步聲掩蓋,但沒走多遠,前方那人便就腳下略生遲疑,聽出了有人尾随。

曉生寒快走了幾步,喊道:“将軍留步!”

那人驀地轉身,定睛一看,眼裏閃過十分的困惑。

“将軍留步!”曉生寒步履不急不緩,有種與此時此景不太相符的悠然,他身上披了一件披風,但因為內裏實在單薄,在這雪地裏顯得空空蕩蕩,讓人一看就覺得凍得慌。

“請問,将軍可是垣邑駐軍将領,武易,武将軍?”他走到那人面前,客客氣氣地問。

武易确信自己沒見過這個年輕人。

但來人有禮在先,他也便就回答道:“正是,閣下是?”

“在下曉生寒,貿然攔下将軍,是有事相告,不知道将軍是否有空?”

大街上風雪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武易本來心情煩悶,但不知怎麽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非同尋常,略一斟酌,就提議:

“前面不遠是家鐵匠鋪子,兼賣熱茶,公子若不嫌棄,可随我來。”

曉生寒颔首道:“不敢,将軍請。”

·

鐵匠鋪子門頭不高,門前擋着着厚重的簾子,簾子上綴滿了補丁,掀簾進去,迎面就是一陣混着鐵水氣味的熱浪。

外頭将人凍得麻木,這裏面的打鐵師傅卻光着結實的上身,肌理之上汗珠滾滾。

見二人進來,打鐵師傅撈起毛巾用力擦了一下臉上的汗,招呼道:“大人!”

武易擡了擡手,“忙你的。”

內間門後轉出來一個婦人,趕着笑道:“大人來了!快請坐!這……”她目光落到曉生寒身上,有些遲疑。

“這是我朋友,弟妹給招呼點清茶,我還是老樣子。”

婦人忙道:“是是是,哎,這小公子穿得這麽少,上外頭莫不是要凍壞了?快坐,喝點熱茶驅驅寒。”

曉生寒仍是彬彬有禮,道:“多謝夫人。”

婦人大約是頭一回被人稱一句‘夫人’,臉上立刻就泛出了紅暈,她局促地搓着手,又不知說什麽,就匆匆去倒茶了。

武易眼中的探究意味越發明顯,他讓着曉生寒坐下,開門見山說道:“小公子是何方人士,怎麽會來我們這裏的?又怎麽會認得我?”

茶桌雖與打鐵爐子隔了些距離,但沒有任何隔斷之物,曉生寒側過臉看了看打鐵師傅,就聽武易道:“公子有話盡管說,不用避諱。”

曉生寒點了一下頭,道:“是我多慮了。”

就在這時,主家婦人已麻利地端了茶出來,她在武易面前放的是深色的茶湯,幾乎看不出是什麽茶,濃而粗糙,曉生寒面前則放了一碗清茶。

“窮鄉僻壤,沒什麽好茶招待,還請公子将就了。”武易說着,大概是真的渴了,端起自己那碗茶一飲而盡。

曉生寒端了茶碗,喝下一口,餘光看見一旁的婦人臉上露出了質樸的笑意。

“将軍客氣了,”他說,“在下從北地而來,途經齊色、慶州、僝僽三城,輾轉抵達貴地垣邑城,入城前在城外農莊歇腳時,聽獵戶提起将軍大名。”

自聽到曉生寒報出一串邊城地名時,武易的臉色便倏地凝重起來,等他說完,武易思慮半晌,道:“走這一路可不簡單,我看你孑然一身,不像探親,更不像商戶。”

曉生寒:“我不是商人,只是一介平民。”

他從懷中取出兩張絹布繪制的圖紙,平鋪在茶桌上,指着說道:“将軍請看。”

武易不知所以,剛掃了一眼,頓時眼神一凜。

他不由自主地坐正身體,入神地看了起來。

曉生寒在旁輕聲道:“有些簡略,但大致還算清楚,這是齊色城外駐軍在入冬以來新增的守軍部署圖,還有慶州在今年新修城牆後改進的布防圖。”

武易心中大驚,愕然地看向曉生寒,“這,這圖……”

“僝僽城的邊防要更森嚴些,楊星堕在入秋後增設了六個演武場,操練兵士,演練戰局,并且號召百姓屯糧,這比往年的時間提早了兩個多月。這三大邊城每年冬天都會增練将士,以抵擋西北一帶外族的入侵,這不算異常,異常的是,垣邑城作為距離西境外族最近的邊城之一,現今已經臘月,卻還只是如平常那樣,沒有任何增兵固防的動作,将軍可知道,這是為什麽?”

曉生寒聲音清冷,神色也淡漠,令武易脊背上漫上來一層冷汗。

“公子是,怎麽對這些軍務要事了如指掌的?”

曉生寒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道:“我還知道,将軍這些時日一直在貴地守城大将軍與鎮西王之間奔走,希望他們能早日練兵,以免突發情況。雖然西境多年沒有騷擾過垣邑城,但城防不能掉以輕心。”

武易心下大震,盯着曉生寒,重重地喘了一口氣,壓低聲音道:“不管公子是什麽來歷,今天這話,等出了門千萬不要再随便提起,尤其是事關鎮西王,小心禍從口出!”

曉生寒輕頓,想了想,又喝了一口茶。

“我對鎮西王不感興趣,”他慢條斯理地說,“只是來到這裏,看見民生如此凋敝,又不見軍防整肅,覺得很奇怪,要知道,即便是身為附屬小城,常年戰火不息的僝僽城,相比之下都要顯得有生氣一些。更不必說齊色城,守城将領親自帶着手下将雪中坍塌的官道在兩日內全部修好,避免了雨後漫灌事故——垣邑城百姓的日子就艱苦了一些。況且,艱苦興許可以熬過去,但若發生戰亂,就真不知該如何了。”

“我又如何不知道!”武易脫口而出。

他臉上滿是憂憤之色,再也顧不得其他,一把抓住了曉生寒的手腕,恨聲道:“軍費用度每年都在削減,将軍卻總是對此毫不在乎,覺得錢少了,大家節儉些就是了!可将士們要吃飯,要練兵,每年采買兵刃铠甲,禦寒衣物,哪樣不要錢?明知道到了冬天西境外族每年都會侵擾我朝邊城,擄掠糧食馬匹過冬,往年多少還會整軍固防,今年竟然一應全免了!各城都知道厲兵秣馬,就我們還是那樣縮着肩揣着手,每日閑逛,這樣下去,別說人家打上門來,單是我們自身就能把自己弄成個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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