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京都約
京都約
酒喝完後,倪蒼壁清醒不少。
她不打算逃避什麽,只是覺得需要好好想一想。
她的私殿在正殿之後,平常連灑掃仙子都不會涉足,是霧雲殿還未搭建時她作為四時仙君的起居之地,現在成了她作為主君的私隐之地。人都是需要屬于自己的地方的,這點她很清楚,霧雲殿八仙互相之間也都言行有度,極有分寸。
于是乎,她到了自己的私殿,尋了一處軟榻坐下,陷入了沉思。
——這時曉生寒已經下界了。
正式成為仙君的第一天,曉生寒過得過于跌宕起伏,以至于再次将十來塊鹿夢仙牌擺在書案前時,他還有些恍惚。
仿佛不久之前在這裏與倪蒼壁說話的事,只是一次稱不上愉快的遐想。
手邊的紙筆仍是先前慣用的,但他悉心将那支景眠君的筆洗淨收好,然後取出了文德仙君所贈的筆,并且已經換掉了原來的書案。
——無論代表着什麽,自今日起,一切該有一個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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箬鞅屬國四季如春,氣候溫潤平和,不像西境的蒼寒,也沒有東南諸城的炎炎夏日。
這是曉生寒自飛升後第一次回到這裏。
藤妖所葬之處位于一處僻靜的山林,他其實原本就長于山中,修成人形後去到凡人生存的村鎮,總有種種不适,因此在收下曉生寒後,最終還是帶着他住到了很偏遠的莊子上,只偶然與近鄰來往,曉生寒自幼也不愛熱鬧,一直以來一妖一人的生活十分平靜,這讓曉生寒得以潛心修煉,且心境闊朗,幾乎稱得上無欲無求。
和藤妖老爹相處的日子,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他離世後,曉生寒每隔幾日就會去給他清理墓前,不讓山野獸蟲和腐葉草木侵擾,而現在站在墓前,看着這裏枯葉鋪滿,野藤亂攀,曉生寒心中不由蔓延上了來一陣沉重的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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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他半蹲下來,伸手拔去碑前的兩株半人高的雜草,“師父,這麽久……生寒都沒來看你。”
等到手掌滿是青草汁液和泥土,曉生寒才反應過來,他其實可以用仙法。
然而這些都是些小事,親手給師父掃墓,是他本就該做的。等到将一切都清理好後,他站了起來,施了一道易形訣,身上那件青灰色的衣袍又變得一塵不染。
而他也變回了那個飄然出塵的月仙君,這麽站着,他用很輕緩地聲音說道:
“生寒所見的仙界和仙人,同師父您說過的大為不同,他們,沒有那麽高不可攀,他們也不能遠離凡俗,我們的所作所求,皆是凡世衆生的所念所求,對此,我萬分自豪。師父以前告訴我,為神為仙,要有悲憫之心,以天下為己任,以前我并不十分明白,但是現在,我已經親眼見過那樣的仙……将來若真有無可盡的歲月,我也會讓自己成為那樣的仙,無論,我需要付出什麽樣的努力。”
藤妖照料曉生寒的時間不過十載,即便他是個修為高超的妖,也不會在那個時候就能預料到弟子将來的成就,如今飛升并且已然成功種下靈樹的月仙曉生寒站在他的墓前,已是足以令他泉下欣慰。
——曉生寒打算去京城。
一是因為收到了有關京城的鹿夢仙牌,二是,他也覺得該去一趟京城。
以前身在偏遠屬國,且畢竟年紀尚輕又全心只在修煉,他對朝廷并沒有十分強烈的認知,現在既然不用再為了功德而奔忙,也是該對這人間諸事多些了解。
就好比主君,他想,主君仿佛對世間一切都了如指掌,對各種人和事如數家珍,在任何情況下都有為他人指點迷津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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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蒼壁從私殿出來,意識到這一日已經到了晚間。
她往月仙殿走去,半路遇到了雲童等幾個小仙子,看見她,小仙子們連忙噤聲行禮,道:“見過主君。”
倪蒼壁溫和地笑了笑,點頭:“忙去吧。”
雲童又問:“主君是要去月仙殿嗎?”
“嗯?”倪蒼壁停住腳步,“怎麽了?”
雲童恭恭敬敬解釋:“沒有,只是生寒仙君先前已經下界了,主君您去了怕是見不到他。”
“他是什麽時候下界的?”
“有好幾個時辰了,”雲童回答,“就在您先前出門後不久。”
倪蒼壁不解。
這是,她前腳出門去找尋泉和林柘喝酒,人就後腳下界了?
“他有沒有說是去做什麽?”倪蒼壁問。
雲童便道:“大概是為了公務吧,生寒仙君摘了不少仙牌,我們還覺得奇怪,他剛剛才種下靈樹,這就又要下界去處理公務了,真是辛勞。”
倪蒼壁看着雲童笑眯眯的模樣,不由笑了一下,忽然問:“阿童,你們平常,和生寒相處得很好?”
雲童被問得有些拘束,“我們……”
倪蒼壁笑笑:“我只是随便問問,有什麽便說什麽吧。”
雲童抿了抿唇,大着膽子說:“主君您是知道的,生寒仙君那麽勤勉,人又謙和,對我們一向都很好,他又……生得俊俏,別說在咱們自己殿裏,就是別的殿的仙子,也都是很喜歡他的……哦對,昨天阿谧還問了我,說先前求過您的事,不知道您和生寒仙君說了沒有?”
倪蒼壁:“……”
“哦,”她嘆了口氣,“還沒有,也不知道在忙什麽,放心吧,我會跟他說的,好了,你們去忙吧。”
小仙子們便退下了。
倪蒼壁站在原地,回想阿谧說的話——這麽看來,還真是招人喜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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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朝廷已屹立五朝,總有逾百年的時間。
如今民生尚且算得上安穩,戰亂不止的邊境一帶也正在漸漸和平,這樣的局面,要歸功于上一任君王的勵精圖治和識人善任,在他逝後,留下的朝中百官裏既有剛直不阿的數朝老臣,也有許多才略過人、精神飽滿的年輕官員,使得整個朝廷既能沉穩如山,又不至于笨重難行。接手這麽一副局面的新君自然是幸運的,但是想要延續此大好開端,開創新的清平盛世,仍需要極大的努力。
——不過他身邊有不少值得信賴的幫手,京師陵王府,北境辛家軍,還有百官之首,本朝第一位女相,也是最年輕的一位相君,辛猗。
曉生寒收到的鹿夢仙牌中其實提到了這位女相。
仙牌的主人是京城一位顯貴之家的女眷,名為穆秋禾,十七歲,今年春闱女試,她以第七名的成績成功取得了參加将要在九月舉辦的秋闱大考的資格,是一位才智皆佳的女子。
可參加秋闱大考對女子而言限制諸多,首要一條,便是中榜後三年內不能婚嫁,這就是穆秋禾日夜難安,以至求神拜佛的原因——她家中父母堅決不同意此事。
本朝設立女試,允許女試前十者參加大考、入朝為官,本是一件前無古人的創舉,是昔年長公主殷月白努力一生才創立的事業,但是這麽多年過去,能夠真正通過女試、大考,并且成功入朝的女子,總共也不到十人,而每年女試參考者都有數百,許多如穆秋禾這樣的家庭,送女兒參試只是為了博一個才女的名號,以便親事而已,以至參加秋闱則全無必要,承諾數年不談婚嫁更是荒謬之極。
穆秋禾雖然長在深宅,但見識頗高,思慮深遠,不甘于困在後院,希望通過秋闱走出門庭,成為一個真正有作為的人,她并不求秋闱高中,只想哪怕名次低一些,能有個微末公職也好,辛相君當年也是從一個小小的戶部小吏做起,這并沒有什麽,只要讓她走出去,而不是順從父母,覓一位郎君,從此相夫教子,兩耳只聞宅院瑣事就夠了。
但對抗父母本就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她哭過鬧過,以死相逼過,每日每夜輾轉反側,祈求上天,希望父母最終能夠想開,允她參試。
曉生寒對女試之事基本算是一無所知,他對這傳聞中的辛猗相君卻是早有耳聞,從趙清、殷青和倪蒼壁那裏都曾經聽過。
準确來說,如果辛猗當真是一位前無古人、統領百官的女相,那麽她絕非一般人,在這一點上,其實與倪蒼壁有幾分相似。
最重要的事,如果一位年輕女子出于真心且确實有這個能力,那麽她就該有這個機會去追逐她想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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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城後,曉生寒特意去到了一家多是将要參加秋闱的考生們居住的客棧,在這裏,白日時可以聽到一些考生閑坐誦書,或是閑談國事。這些考生中有的将來會成為朝廷官員,他們的情操和才學是至關重要的。今年确定參與秋闱的女考生目前只有兩名,都是外地考生,也住在這家客棧。
明月高懸,七八位考生在客棧的後院品茶談話,那兩位女考生也在其中,一群人相談甚歡,氣氛十分好。
曉生寒還未表露行跡,現在還是仙障掩身,半倚靠在考生們附近的一株高大的楊樹下,聽他們說話。
倪蒼壁就在這時在通靈訣中找到了他。
他聽見了那句‘生寒’,先是一凜,下意識去看附近那些學子,繼而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旁人根本聽不見,這才回答:
“主君?”
“你在何處?”
“京城。”
倪蒼壁稍頓,“是——什麽公務?”
曉生寒勉力鎮定,回答:“是一位想要參加大考的女子。”
倪蒼壁聽了,語氣就不大好了,她道:“林柘這人,怎麽總是給你找這麽難辦的差事?”
曉生寒沒吭聲,她又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什麽,半晌道:“我正好也有些事要做,這就來找你。”
“主君有什麽事?我能不能代勞?”
“哦,”倪蒼壁似乎笑了笑,“好像不能,而且我也想去一趟京城。”
曉生寒只好低聲道:“好。”
倪蒼壁的語氣聽起來沒有任何變化,和以前一模一樣,還是那樣溫和,果斷。
這讓曉生寒既安心,又有種說不出來的失落感受,但又覺得高興,畢竟馬上就能見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