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考生緣

考生緣

學生們先是聊了去年的考題,以及今年春天的女試,但很快便開始信馬由缰,說起了京城一帶的風物人情,以及這些時日的見聞和感觸。

倪蒼壁便是在這個時候到的。

她時常随心所欲改換妝飾衣物,每每都能讓曉生寒眼前一亮,尤其是那次雪枝下的那身紅衣,但這次卻比先前都要素淨,衣裙窄袖利落,還妥當挽了發髻,看起來和那兩位女考生的打扮很相似。

曉生寒上前迎接,心中難免忐忑,低聲叫了句“主君”。

倪蒼壁随口應了一聲,目光卻落在那桌考生身上,打量許久。

曉生寒問:“怎麽了?”

“我在想,”倪蒼壁看着高談闊論的學子們,“如果你假作是應試的考生,能不能融入進去,與他們相談甚歡?”

“主君想讓我扮作考生?可是這些考生一路考到秋闱,姓名籍貫都要經得起查驗。”

“入考場前自然是要查的,但是現在,”倪蒼壁看向他,“距離大考還有好幾個月,無論是客店老板,還是這些學生,應該都不至于讓你拿出身份憑證吧?”

曉生寒想了想,點了一下頭,“我是可以,但是主君你……”

“我就扮作你的姐姐吧,”倪蒼壁說得習以為常,“我來陪你赴考,不算很說不過去吧?”

曉生寒似有猶豫,看着她的臉,動了動嘴唇。

倪蒼壁挑眉:“——否則你想讓我扮作你的什麽人?妹妹?朋友?”

曉生寒:“我……”

有種奇妙的想法在他心頭瘋長起來,讓他在夜色遮掩下漸漸燒紅了兩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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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倪蒼壁似乎沒有多留意他,她也思索片刻,道:“我也覺得姐姐這個身份有些不便,到時候這群孩子大概同你無法親近,對我也敬而遠之。”

‘孩子’二字瞬間擊破了曉生寒悄然生出的绮念,他凜然回神。

“算了,還是師姐吧,一個将要參加明年女試的考生,因為師弟要來大考,因此提前過來見識京城風物,如何?”倪蒼壁問。

曉生寒反問:“如果別人問你為什麽之前沒來參加呢?”

倪蒼壁眸光輕頓。

“我知道我一看就不止十四歲,但這世上有幾個女子可以在滿十四歲時就來到京城參加女試?”

她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曉生寒的臉上就露出了隐隐的懊惱,等她說完,曉生寒已經懊惱得眼簾都垂了。

他小聲道:“是我失言了。”

倪蒼壁一笑:“雖然你已經見過許多人和事,但你還需要更多的時間,才能明白如今女子的處境,就如剛才那個問題,至少那兩位女考生絕不會問我。”

曉生寒自知受教,輕輕點頭,“我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不急于一時,聽聽他們聊什麽吧,好像很有意思。”

倪蒼壁往一旁的石桌走去。

曉生寒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明明早上還在争吵,還在口無遮攔地宣洩,現在卻還能這樣對待他,世上大概也只有倪蒼壁能做到了。

·

秉燭夜飲乃是人間一大美事。

如果有年齡相仿、志同道合的友人,那便更好了。

考生一是一位二十上下,一說話就笑的年輕人,他帶着點北方口音,笑道:“所以我提前這麽久來京城,不就是為了長長見識,結交幾個朋友?人生在世,大考固然重要,可眼界也很重要,埋頭将書文背得爛熟,又如何?破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只有聽過、見過、經歷過,我等讀書人才能從書本中脫離出來,看見這世間萬物,是不是?”

衆人以酒杯敲桌,熱烈應和,旁邊一人道:“說得好!大丈夫自不可局限于書本,那樣同死讀書何異?”

說完他忽然意識到不對,忙朝在座兩位女考生歉聲道:“二位姑娘切勿見怪,在下并無不尊重的意思,女子也是一樣的。”

好幾個人出來忙着圓場,說他只是不留心而已,女考生當中身量略高些那個便笑道:“不必不必,我們沒有生氣。”

另一女考生道:“兄臺說得不錯,女子也是一樣的,不應局限于書本,更不該局限在後宅院落,天大地大,也該出來走走,多些見識,我其實并沒異想天開能秋闱高中,但我能來這裏一趟,即便不中,也已很好了。”

在場男子臉色都有些沉重,還是那位活躍的考生,見此情形,便又笑道:“正是,對了,還沒請教兩位,是何方人士?自春闱女試後一直留在京城嗎?”

另有一人道:“京城雖好,到底寸土寸金……怕是要有不少花費吧?二位姑娘要是有為難處,盡管說來。”

“多謝,”前一女子笑道,“的确是不少,我和鈴兒妹妹是女試結束那天認識的,我們都想留在京城,便結伴了。盤纏花費是多些,但我們接了一位商戶家中女先生的教職,每隔幾日便去教些詩文,那家小姐年紀尚小,平常課業輕松,時間有節省,我和鈴兒妹妹還在離這客棧不遠那家齊氏繡樓裏,給他們畫一些女子用的小扇,如此,算是能保開銷了。”

男學生們沒料到她們竟是全靠自己掙錢生活,都暗暗嘆息,一男子道:“昨日剛來那位李兄臺,我同他閑聊時他告訴我,白日裏要去城西一處書信攤子給人代寫信件,晚上讀書之餘,還要做些抄錄活計,換得一點碎錢,當時已然覺得辛勞,原來二位姑娘也是如此,我們這些拿着家中錢財出來花用的,真是要無地自容了。”

那叫鈴兒的女子忙道:“何必如此說,家人支持是最好不過了,況且備考緊張,能全心投入也更好些。”

那活躍些的男子忙順着道:“姑娘說得對,将來我若有兒有女,也是要盡我所能去扶持的,唉,但人生事總是難料,那些無力支持子女的父母,大約也各有各的難處。”

前一女子微笑笑,卻未接話。

鈴兒觑着她的神色,想了想,柔聲道:“我是連考了三年才有了大考資格,我阿娘已為我花費太多了,她雖然平常門都不出,但也是很有見識的,三年前我第一次出來參加女試,當時族裏叔伯都不同意,是我阿娘力排衆議,湊錢讓我來京城,我當時已經有婚約,外人都說夫家會否不肯,我阿娘卻說這是我自家事,不必知會旁人,待我走後,她才親自去到對方門上退親,為此受了不少奚落。”

此翻經歷在場男子俱是聞所未聞,傷感之餘,衆人都交口稱贊起了那夫人,說她見識深遠,愛女便為之計,實是可敬,又說鈴兒姑娘連考三年精神可嘉,等到秋闱時,必有佳績。

七嘴八舌後,一男子嘆道:“我等平常讀書,家中便是貧苦些,也多是支持的,我朝女試設立至今幾十年了,卻還是這般……唉!”

此言激起數層浪,有人道:“是啊,就拿今年女試為例,已有五位前十的女學生明确表示放棄參加大考了,要我說啊,既然她們放棄,就該将資格順延下去,讓第十一、十二這些姑娘也能遞補入選,否則每年秋闱實際參試的女子寥寥無幾,這女試,恕我直言,早已大不如前了!”

“就是,我記得十一年前的女試,前十全都參加了秋闱,後面更是出了辛相君、中書舍人柳大人和戶部的秦大人三位棟梁之才,昔年月白長公主設立女試,為的就是朝堂天下能有女子參政,她若看到如今這女試境況,怕是要心痛不已了!”

此起彼伏的嘆息聲無比清晰地表明了如今女試的現狀,然而這些年輕人總不至于一直唉聲嘆氣,很快,他們便轉而談論起這如今名聲在外的三位女官。

鈴兒雙目放光,道:“以前我雖敬重相君,但她畢竟……像我這樣出身平民的女子,還是更敬佩秦大人一些……但是自從三月女試結束後,相君在月白公主府招待我們十人,我親眼得見相君風采,才知果然名不虛傳,且相君十分謙遜,說秦大人公務在外,若她也在,我們才更能瞧見女官風範呢。”

高些的女子忙說:“對!那天只有我和鈴兒是京外籍考生,舉動唯恐失禮,結果相君和她身邊的大人們都是很溫和的,毫不責怪我們莽撞,我記得當時是相君身邊的绮席姑娘親自給我們布菜,我和鈴兒都受寵若驚。”

·

那邊氣氛熱烈地談論着眼下京中朝廷僅有的三位女官,倪蒼壁聽着,忽而轉過臉問曉生寒:

“穆秋禾的父母是什麽人?”

“呃,穆姑娘的父親曾經在朝中為官,戶部,幾年前因病去職,他的二弟和三弟都在朝中,有三個侄女也參加了女試,但名次不高。穆姑娘的母親出身名門,母族有多人身有官職。”

“穆秋禾沒有兄弟和其他姐妹?”

“有兩個兄長,但并無官職,沒有姐妹。”

倪蒼壁一勾唇,道:“那我大概猜一下,為什麽穆秋禾的父親不同意她參加秋闱?是因為家中男子不過爾爾,如果小小女兒入了官場,豈不讓人恥笑?哦對了,既然穆老爺從前是戶部的官員,想必曾與那位大名鼎鼎的女官秦大人是同僚,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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