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故人逢

故人逢

穆父的确就是如此想的。

這倒也不難猜,但京城芸芸府宅之中,多的是不可說之事,穆秋禾一人之力,在孝與世情之下,顯得太過薄弱。

“不說這個了。”倪蒼壁像是有些厭煩,“這件事你拿主意吧,我不想見那些人。”

曉生寒看着她的臉色,點頭道:“好。”

“哦對了,還有一件事,過幾天,就是下個月五號,你記得回一趟小有天,河仙生辰,工巧殿那幾個小仙子想給他在仙林慶賀,請你去布月。”

曉生寒稍頓,疑惑道:“工巧殿的仙子,給河仙過生辰?”

“是啊,”倪蒼壁道,“河仙之前在白廟集救回來的小妖,自己那邊放不了,就送到了織造仙君那裏。她們還和我們阿童是舊識呢,說想求你卻一直找不到你的人影,就求到我面前來了。”

曉生寒便道:“知道了。”

“那好吧,”倪蒼壁站起了身,一邊的酒桌上仍是歡聲笑語不斷,“真是年輕人啊——我有點事要做,天亮之前回來找你,一起住店。”

“主君需要做什麽,我和你一起……”

“你不能和我一起,”倪蒼壁仿佛是笑了一下,“聽話,等着我。”

·

挺久之前——

多久也記不清了,倪蒼壁曾在京城有位故人。

這位故人身份尊貴,心性聰穎,雙十年華就已貴為國母,賢德之名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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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倪蒼壁還未出任主君,每天忙一些亂七八糟的事,當她在月仙殿看見這位貴人的鹿夢仙牌時,就決定去京城走走。

“我倒是要看看當皇後和當仙君,到底誰的煩惱多一些。”她這麽想。

然而正是這趟京城之旅,超出了她的預期,超出了她初時的打算,帶給了她極其重要的、深遠的影響。

未曾任仙殿主君時,倪蒼壁也曾鋒芒畢露,凡有榜單,必争頭名,每每現于人前,必是驚豔四方,她那時何等恣意,何等目下無塵,然而其後見識更多,懂得更多,更受人依賴、敬重時,她才漸漸心生惶恐,覺得天下之間,天道之下,誰都只是一粒微塵,那些張揚虛名,終将沉于時間滄海,了無痕跡。

凡人與仙,甚至與神,并沒有什麽不同。

就如這位尊貴的皇後,在她們分別之後漫長的七十年中,先後送別了父母,夫君,兩個兒子,兩個孫子,還有她最珍愛的唯一的女兒,以及這個女兒留給她的唯一的外孫女兒,等到今時今日,她仍是這個天下尊貴無雙的太皇太後,但昔年榮光與故人,皆已乘風飛去,不見蹤跡了。

倪蒼壁來到了皇城之中,這裏夜色深沉,宮禁森然。

太皇太後的寝殿卻仍燃着燭光,侍候的宮人卻不多,只有兩個謹慎的老婦,在陪着這位已經九十餘歲的老祖宗談心。

人老了總是覺少——她自己也不想讓小輩們煩心,因此一向諸事不問,只保養身體,與來探望的孩子們說笑,但到了晚上,便時常與身邊的老人們說些久遠的事情,談一談那些已經不在了的人。

但不知怎麽,她正阖着眼簾,嘴裏說着先陵王娶王妃的事兒呢,兩旁卻一直沒回應,給她有一下沒一下捶着小腿的手也停了。

她慢慢睜開眼,打算看看這兩個是不是睡過去了——果然,那兩個滿頭白發的宮婦都閉着眼,确實是睡過去了。

“哼,”她嗔怪似的嘆息,“還不如我呢。”

她伸手想要掀開腿上的薄毯,已經要五月了,有些燥熱,然而就在俯身時,忽然恍惚瞥見前面有一道身影。

她睜着有些渾濁的雙眼,怔怔地望過去,見那确實是一個亭亭袅娜的人兒。

一瞬間,一些久遠的,模糊得不成樣子的記憶湧上了心頭,她那雙眼睛仿佛變回了從前那樣清靈、溫柔,眼中倒映出來的倪蒼壁的樣子,就和七十年前一模一樣,毫無差別。

“呀!”

太皇太後發出了一聲顫抖的,激動的聲音,搭在腿上的雙手發着抖,朝倪蒼壁伸了過去,可卻遲遲無法說出第二句話來。

倪蒼壁朝她溫柔地笑了一下。

不再這麽遠遠站着,倪蒼壁緩步上前,很快地用雙手握住了那雙枯老的手。

“好久不見,”倪蒼壁笑着,在她身邊席地坐下,叫了她久無人叫過的小名,“曼曼。”

——太皇太後周瑛,乳名曼曼。

年老的周瑛臉上升起了別樣的紅暈,布滿了皺紋的眼角飛速地聚集了成串的淚珠。

她就這麽淚水漣漣的,緊緊牽着倪蒼壁的手,“你……你總算,來見我了,我還以為這輩子啊,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一句未了,竟是嗚嗚地哭出聲來。

倪蒼壁連忙給她擦淚,伸手撫着她的肩背,低聲道:“好好好,是我不好,早就該來看你的。”

周瑛此時已完全不像一位端莊的耄耋老人,而完全是個委屈的孩子,她把額頭貼在倪蒼壁的手背,不住地重複:“這都多少年了啊,這都,多少年了……”

倪蒼壁便就這麽等着,也是一樣耐心地安慰她,兩人這副樣子,若非看起來年齡不符,活脫脫就是幾十年的老友重逢了。

哭夠了,太皇太後還記得儀态,她坐正了身體,取了袖中的一面帕子擦臉,又慢慢地扶了扶鬓發,這才看着倪蒼壁,帶着些惘然神色,小聲說:“哎呀,你一點都沒變呢,和以前一模一樣,還是這麽好看,嘶,你這打扮怎麽這樣素淨了?”

“我不是得打扮得像個年輕人嗎?現在外頭的年輕姑娘家許多都是這樣。”

周瑛似是有些嗔意,道:“外頭的女孩兒家,我哪裏見得到?”

倪蒼壁抿唇:“你的猗兒平常也是這麽利落,就是見你的時候,怕你說她,才要妝扮起來。”

周瑛眨眨眼,想到辛猗每每來請安時的樣子,“哎,我知道,猗兒這個丫頭,就是像她娘,她雖然沒和她哥哥一樣上戰場,心裏卻是剛強的,哪有一點像月兒?”

辛相君英姿不凡,出入朝堂,永遠脊背剛直,行走如風,這一點上,确實不像她的外祖母月白長公主。

倪蒼壁半哄道:“兒孫自有兒孫福,你管他們年輕人的事做什麽?我問你,你這些年,都好嗎?”

“好啊,”周瑛拍着她的手,心底分明是難言的感慨,“我一直少有病痛,子孫之間又和睦,從沒有那些兄弟阋牆之事,月兒和微姑雖然去得早,也都是人人敬重,皇帝年輕,但陵王府和猗兒站在他身後,我也放心。”

提到殷月白和涼微姑時她眼中閃過惆悵,但已到了這個年紀,生死之事看淡許多,她又笑了笑,問道:“你呢?過得好嗎?”

倪蒼壁微頓。

過得,好嗎?

這個問題,該如何回答呢?

·

天色大亮,客棧後院已有誦讀之聲。

曉生寒站在客棧門口不遠處,他似模似樣背了個包袱,提了一方裝滿了書的箱籠,穿起一身灰白素色的長袍,端的就是一個清俊的書生。

他看見倪蒼壁遠遠走來——應該也是瞧見了他,倪蒼壁臉上挂着一點與往常不一樣的淺笑,但步伐卻不似往常那樣淩厲,她幾乎是袅袅走着——完全像個凡間的女子了。

“這身行頭,”等走到面前,倪蒼壁微微仰着臉打量他,“不錯。”

曉生寒沒出息地面上泛起熱意,他小聲道:“主君怎麽……”

她換了衣裳,又改了妝扮,眉目修飾過,遮去了一些英氣,顯露了很多柔美。

“哦,故人親手給我畫的,”倪蒼壁指尖輕觸眉周,“好看嗎?”

“……好看。”

倪蒼壁看着他有些窘迫,故意又問:“比以前好看嗎?”

曉生寒張了張嘴,“……”

“好啦,”倪蒼壁低笑,“走吧走吧,去住店。”

大早上,客店掌櫃精神不錯,當看到進門來的一男一女之後,他的精神更好了。

“喲!您二位!小公子和這位……姑娘,敢是來住店?”

曉生寒聽見他在‘姑娘’之前抽了一口氣,接着目光都瞪了起來,不由抿緊了唇。

掌櫃:“公子一看就是來應考的!您這模樣氣度,到了秋闱,必定高中!”

曉生寒非常生硬地點了一下頭,這其實有點不符合他眼下的身份,畢竟老板這句奉承話從春闱說到秋闱後,沒有哪個考生不愛聽。

倪蒼壁微笑:“謝您吉言。”

她不笑還好,這一笑,掌櫃雙眼幾乎直了。

“下,下凡了,仙女,仙女下凡了……”

他含糊地嘀咕,堆着笑又道:“姑娘您也是!可也是考生?我們店裏啊,正巧已經住了兩位應考的女公子呢!”

曉生寒板着臉道:“麻煩給我們兩間客房。”

倪蒼壁看他一眼,“呃,您說得沒錯,”她很和氣地朝掌櫃說,“但我還不能參加大考,我師弟前來應考,我就一道來了,等到來年春天再參加女試。”

“哎呦!您可來對地方了!我們小店,每年都住考生,年年有人高中,您在這裏留幾個月,保準明年春天一舉奪魁!”

“謝您吉言,”倪蒼壁再次道謝,“麻煩給我們兩間客房。”

掌櫃殷勤地為二人安排房間,又殷勤地打算親自帶路,結果兩個比他還要殷勤的小堂倌湧了過來,一個奪了他手裏的屋牌,一個試圖接過曉生寒手中的箱籠,一個打算幫倪蒼壁拎她肩上那個小巧的包袱。

“伶俐蟲!”掌櫃笑罵。

曉生寒卻不想笑,他拒絕了那個要幫他提東西的堂倌,還把目光死釘在倪蒼壁身邊的那個堂倌身上。

好在倪蒼壁也朝人家道:“不用了,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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