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落棘樓
落棘樓
倪蒼壁對曉生寒的交際本領缺少足夠的信任，因此打算率先去向學生們示個好。
但她剛進客房就收到了須覓安的通靈訣，同他議事花去許久，等再開門時，遇上那兩位女考生似乎正打算敲她的門。
“呀！”那叫鈴兒的女子後退半步，露出略微羞澀的神色。
她身旁的女子見狀，忙上前，含笑道：“這位……妹妹，我們聽說客店來了一位女試考生，就冒昧前來，打個招呼。”
她二人的目光在倪蒼壁臉上流連，然後對視一下，滿面都是驚豔之下的贊意。
倪蒼壁不曾料到她們會主動前來，當即展顏一笑，道：“客氣了，快請進吧，不知道兩位……嗯，怎麽稱呼？”
一時半刻之後，三人互通姓名年歲，開始姐妹相稱。
鈴兒姓林，全名就叫做林鈴兒，來自南方小鎮，另一位名字叫做柳眉。
——這是她後來給自己改的名字，從前并不叫眉，甚至也不姓柳，倪蒼壁已看出她的過往，雖覺得沉重，但眼下也确實已是過往了。
說起年歲，柳眉先前那句妹妹勉強也說得過去，她已經二十八歲，整整大出了林鈴兒七歲。
閑聊之後，柳眉和煦地問道：“蒼壁妹妹，用過早點了嗎？”
倪蒼壁搖頭，“沒有。”
林鈴兒一笑：“那走吧，對了，蒼壁姐姐，你的師弟，就是那位曉公子，正在樓下和他們說話呢，大家都等着咱們。”
倪蒼壁：“……什麽？”
曉生寒誠然已經和衆人交上朋友了。
Advertisement
這群學生年齡相仿，來自四面八方，兼都讀書明禮，熱情開朗，對新來的曉生寒無不歡迎，短短半個時辰，客店的早點都還沒來得及送來，他們已經粗略聊完了曉生寒進城一路的諸多事情，聽聞倪蒼壁打算明年參加女試，又都立刻發表了無數預祝高中、得償所願之言，一直等到三位姑娘下樓來。
一見三人，堂下坐着的十來個年輕人全站起來了。
“可下來了，”率先說話的便是昨晚那個格外活潑的，“我們今日啊，可又多了兩位好友。”
倪蒼壁意識到大家都看着她，更要緊的，是曉生寒身處包圍中，居然綻着大大的笑臉。
“師姐！”
他叫了一句，又朝她身邊的兩位姑娘颔首施禮，端的是文質彬彬。
倪蒼壁确實有一瞬間的愣神。
這麽久了，還從沒見雅正溫文的曉仙君露出這樣燦爛的，甚至有些天真的笑。
柳眉和林鈴兒都笑着還禮，柳眉見倪蒼壁遲滞，以為她羞澀，便拉起她的手，道：“妹妹莫要顧慮，這些都是今秋的考生，我看吶，你師弟已經和他們很熟了呢。”
倪蒼壁心中有些想笑，抿着唇忍住了。
曉生寒似乎完全陷入了一個年輕熱情的考生身份當中，他走了過來，神采奕奕的樣子，張口道：“師姐，剛才我們說到城裏的落棘樓，今天天氣這麽好，我們一起去走走？”
倪蒼壁慢慢挑起了眉。
“對啊，對啊，”那活潑青年上前來，“在下姓向，單名一個泓字，原本今天我們幾個便打算一起出門，剛好倪姑娘和曉兄臺就來了，可見是有緣，三位姑娘看起來也已相熟，落棘樓是京城最大的曲藝雜耍之地，據說有百般難得一見的各式玩意，不知道姑娘可有興致？”
林鈴兒抿唇一笑，看着倪蒼壁說道：“春天時我和柳姐姐就想去了，卻一直沒有機會，蒼壁姐姐想去嗎？不過，姐姐剛來客棧，會不會太累了？”
柳眉道：“是啊，還沒來得及問，蒼壁妹妹和曉公子是從什麽地方來的？一路勞頓，可辛苦嗎？”
倪蒼壁：“……”
——即便是陸九畹她們幾個圍在身邊的時候，也不至于如此姐姐妹妹關懷備至。
她于是斬釘截鐵道：“不，我不累。”
曉生寒很想笑。
他看出倪蒼壁有些不自在，留意着她微妙的表情變化，沒來由覺得她……很可愛。
從前只覺得主君豔極美極貴極，但在此刻，他竟然覺得主君有種純然的天真。
·
所謂的落棘樓其實是一片民俗喧鬧之地的統稱，只是最高那座樓名字叫落棘樓。整條長街擠滿了各地口音的人，頂碗碎石，噴火吞劍，買賣吆喝，應有盡有，只有那樓是飲食酒肆之地，同樣三教九流雲集，屬于喧鬧當中的頂級喧鬧。十幾個年輕人顯然極少能有機會見識這些，都仿佛是頭一回進城，個個好奇至極，左顧右盼，被那十樣雜耍鬧得眼花缭亂。
曉生寒确實大開眼界。
衆人穿街而過，被四周的熱鬧勾得挪不動腳，曉生寒本一直留意倪蒼壁，但嘈雜之下他也難免不分神，甚至他的衣袖還勾住了一個首飾攤子的木架，差點把人家的攤子掀了。
“哎呦，這小郎君啊，可小心點啊！”
攤販的口音似乎接近矍州一帶，聽起來完全不像生了氣，他也是笑着的，還又問道：“小郎君不是一個人來的吧？看看？”
“抱歉，”曉生寒停下腳步，“沒碰掉什麽吧？”
“沒有沒有，什麽也沒掉，我扶着呢！”
曉生寒怕與倪蒼壁她們走散，點了一下頭便轉身欲走，結果三個姑娘卻挽着手一齊過來了。
“怎麽了？碰到了嗎？沒撞傷吧？”柳眉關心道。
“沒有，只是……”
曉生寒只解釋到一半，因為倪蒼壁的目光落到了那個首飾攤子上，并且目不斜視地湊了上去。
這攤子上的東西自然算不上名貴，但卻新奇，有些意思，倪蒼壁飛快挑出了三四個不知什麽木做的雕花的簪子，在攤主笑沒了縫的目光下，舉着問林鈴兒和柳眉：“這好不好看？”
“嗯，好看。”林鈴兒笑眯眯地說。
倪蒼壁打量着一個綴着珠子的：“我也覺得，和你今日衣裳的顏色很配。”
林鈴兒先是一怔，接着有些尴尬地看向了柳眉。
曉生寒自知她是為了花費窘迫，剛欲說話，就見倪蒼壁回過頭，順手就把一支木蘭花簪子插到了柳眉的發間。
“哎！”柳眉倉皇地想要躲開，倪蒼壁卻沒理會，轉身，趁着林鈴兒不注意，往她頭上也簪了剛才那個，“好了！”
她這麽不由分說，動作間又和這兩位女子這麽親密，曉生寒一時間有些呆了。
“愣着做什麽？”倪蒼壁板着臉看他，“還不快付錢！”
“哦，好！”他回神，忙取錢袋。
“蒼壁妹妹！”柳眉慌亂地想要把簪子摘下來，沒弄好，把發髻都弄得有些松散。倪蒼壁按住她的腕子，迎着她的目光問：“不喜歡嗎？這顏色很配你的耳珠，鈴兒妹妹，你看是不是？”
林鈴兒和柳眉都有些尴尬，但因為倪蒼壁神色過于溫柔自然，全無一點倨傲恩賜之态，讓她們一直都不知如何是好。
曉生寒已經付了錢，他還多要了一支，銀絲纏花的，素得很。
“師姐。”他把簪子遞到倪蒼壁面前。
倪蒼壁随手一接，轉而看向姑娘們，輕笑道：“千萬別過意不去，反正是我師弟付錢。”
曉生寒跟上步伐，笑了一下，道：“能博三位姑娘一笑，是我的榮幸。”
他這麽一說，林鈴兒和柳眉便都帶着羞意笑了。
“那就，謝謝蒼壁妹妹，也謝謝曉公子了。”柳眉說。
倪蒼壁淡笑，十分熟練地将手中銀簪插在發間，這簪子比起她自己的那些實在算不得什麽，但她戴得自然而然，和戴那些名貴物件沒什麽區別——就好像當初戴那朵海棠花簪一樣。
“呦，就憑小娘子們這氣度樣貌，肯戴我這裏的東西，那也是我的榮幸了！”攤主适時插話湊趣，“我們這裏別的沒有，新鮮小玩意多的是，前邊落棘樓今天還有新鮮的烤鹿肉，幾位何不去嘗嘗？不是什麽好東西，就是看看熱鬧！”
話都說到這裏了，自然是要去的。
然而已和衆人算是走散，曉生寒遙遙望去，看見那些考生們散在人堆裏，各自興致勃勃地瞧着熱鬧。
“我去叫上大家一起吧！”他提議。
柳眉忙道：“是該一起，走吧，我們先跟上他們。”
林鈴兒悄悄摸了一下發上的簪子，臉上有些微紅，在倪蒼壁身旁低聲道：“謝謝蒼壁姐姐。”
“不客氣，”倪蒼壁回了一句，輕快又活潑，“走吧！”
·
在仙界時，四時仙君倪蒼壁，毫無疑問比誰都有仙君之儀、仙君之威，可在凡間時，她竟也能神乎奇技地讓自己變成一個觀之可親的凡人，曉生寒對此無比敬佩，他自己無論是在凡間還是仙界，似乎都沒有這個本領。
一群人浩浩蕩蕩上了落棘樓，兩三個堂倌忙得暈頭轉向，可一眼看見這群人，似乎就看出了他們的來歷。
京城，尤其是魚龍混雜的這處地方，堂倌的眼力本就過人，再說考生們也确實容易分辨：年輕，衣着不見得怎樣華麗，但談吐不俗，舉止溫文，若是女考生，則更可能是外鄉的民女，妝飾素淨普通，書卷之氣濃郁。
很快，他們尋了一處角落，并起兩張桌子才湊齊位子，總算是坐下了。
向泓興高采烈道：“果真是熱鬧，看也看不過來，真是不虛此行！”
有人附和道：“對啊，方才那只靈猴向兄看見沒有？可真的通了靈了！居然會給人作揖！”
曉生寒在笑聲裏給倪蒼壁她們倒茶，體貼地問道：“師姐渴了嗎？”
倪蒼壁張口：“我……”
——如果世間真有什麽巧合之事，倪蒼壁也見多識廣，并不會怎麽樣驚詫。
然而就在這一刻，以及下一刻，她這個想法發生了一絲絲的動搖。
年輕學生鬧哄哄擠在一處，大家只是談笑風生，落棘樓日夜喧鬧，永遠賓客滿座，可就在今日，就在這個僅僅承載着十來個人的犄角裏，那根支撐了多年的梁柱忽然間、傾倒了。
是的，倒了。
在屋梁傾斜，衆人轟然墜下的瞬間，倪蒼壁兩手分別扯住林鈴兒和柳眉，側身一腳踢開傾倒過來的斷裂木頭，借力翻身，将她們二人提着從窗戶翻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