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毫發傷

毫發傷

關于走到何處、何處就要塌樓這個無法解釋的現象,倪蒼壁覺得回頭該要找石尋泉問問,看看是不是她命中有什麽奇特的命格,與木犯沖?或是與樓犯沖?

——不過眼下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

幸運的是,樓下那一片剛好有邊境商販聚集,大塊厚重的動物皮毛、花色極豔麗的編織絨毯擺得琳琅滿目,恰好給墜樓的人做了鋪墊,在一陣轟鳴聲後,塵土飛揚,向泓等一群人烏壓着掉了下來,斷裂的房梁桌椅乃至一同摔下的碗碟食物紛紛撒了一街,慘叫驚呼此起彼伏,場面着實駭人。

落地之後倪蒼壁将兩個姑娘扶穩,回身看時,正看見曉生寒在掉落之前,一手推着一個考生的背,側身,硬生生用自己的肩抵住了一側屋梁,足下借着最後一點力氣,将那張即将砸到人的桌子一腳踢飛。這次的情形和上次大不相同,容不得猶豫,倪蒼壁順手抓起身邊攤販上的一根竹笛擲出去,堪堪在半空擊碎那只貼着一人擦過的茶壺。

再之後就都來不及了,所有人都在底下摔成了一片。

四旁的人一擁而上,倪蒼壁速度比他們快,飛速趕上前,大力掀開一個貨架,将下面壓着的哀叫的兩個人拖了出來。

他們顯然已是傷了,腿上是淋淋血痕,臉也刮花了,沒等看清搭救他們的是誰,就被倪蒼壁推着往街邊去,驚惶的柳眉和林鈴兒趕上來扶。

曉生寒還沒站起身。

他和三四個人疊着滾在地上,身上壓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咳了兩聲,剛在塵土木屑中擡起臉,就看見倪蒼壁朝他走來,臉上的表情已經不複以往的鎮定。

“生寒!”倪蒼壁隔着模糊的灰塵,隔着亂哄哄的人影朝他喊,“受傷了嗎?”

話音剛落,樓上吱呀一聲,又落下了一角欄杆。

地下人群驚慌四散,混亂地喊着‘快起來’、“小心”、“哎呦我的腿啊”——曉生寒身處其中,十分混亂,覺得當初在垣邑城戰後的鎮西王府都不見得會如此左支右拙,好在圍觀相助的百姓衆多,不多時,傷者便都被攙的攙,扶的扶,一齊送到了不遠的醫館。

·

官府的人不久便就趕到,一一詢問他們的狀況,考生們傷的傷,受驚的受驚,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地描述,醫館內擠滿了人。

大家傷的都不算重,向泓等人還有心情插科打诨,不過也引起了足夠的重視,畢竟這群都是今秋的考生,官府到百姓都對他們關懷備至,領頭的官員表示一應診治花銷都由官府來出,落棘樓事故也必會尋出該負責之人,對大家好一頓安撫後才離去,留下幾個小吏照料周全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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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生寒肩上被砸了那一下,沒有皮開肉綻,但有些隐痛,這讓他很奇怪,自從成為仙君,他對疼痛的感覺已經很陌生了。

但現在,倪蒼壁正地盯着一個醫者給他處理那一大片淤紫,還有些細微的擦傷。

他因此被迫半裸着上身,感受着背後那道眼光,不自在得就快要着起來。

——倪蒼壁甚至并未說什麽,只是抱着手臂,面無表情地站立。

“公子這傷看着駭人,但未及筋骨,不必過分擔憂,只是要疼上些日子,多以藥糅合,十來天就可好了。”醫師囑咐,又将手中那盒活血化瘀的藥膏遞上。

倪蒼壁接過,颔首:“多謝大夫。”

醫師道:“女公子客氣了。”

曉生寒拽上衣物,顧不得疼,飛快系好了腰帶。

倪蒼壁斜眼看見,轉到他身前,“急什麽?”她看着他,“剛給你包好。”

曉生寒手中一停,擡眼,“沒,沒什麽。”

“咱們也算是同生共死了!這樣的事也能碰上,所以啊,這便是緣分!大哥,你說是不是……嘶我的肩膀……”

向泓仍在說笑,還拉着那個被他砸中傷了頭的皮毛商販,幾乎已是稱兄道弟了。

曉生寒望了望他們,轉而看向倪蒼壁,正欲說話,忽然一頓。

他眸光沉下,語調都急了:“師姐!你受傷了!”

倪蒼壁順着他的視線,垂眼看去,原來是右手手背上,有一道不淺的劃痕,自腕骨到無名指中,已經結了血痂。

曉生寒話剛說完,人已逼近,臨近又換了無比小心的動作,執起倪蒼壁的手,“這,怎麽傷的?你感覺如何?”

倪蒼壁被他的反應弄得錯愕。“這……這也算是傷?”她壓低聲音,“你嚷什麽?別人聽見還以為我怎麽了。”

曉生寒急了:“師姐!”

“好好好,”倪蒼壁只好妥協,順勢往後尋了一處座椅坐下,“那你,取點東西來,給我處理一下。”

“好!”

他旋風般轉身就走,渾然不覺肩上有傷,腦中只有那道血痕,臉色變得鐵青。

她受傷了!他恨恨想,只是區區小事,竟就讓主君受了傷!

在他身後,倪蒼壁默默把手伸到眼前端詳片刻。

“嗯,”她心中嗤笑,“這也算傷?”

由于曉生寒反應過激,取藥時柳眉留意到,忙不疊跟了過來。

“蒼壁妹妹,你哪裏受了傷?”她在倪蒼壁身邊蹲下,拉着她的衣袖檢查,“是不是拉我和鈴兒的時候扭傷了?”

倪蒼壁唯恐她要再說一遍感謝之言——剛才已經反複說過,并且大贊她竟身有功夫——便立即道:“沒事,只是蹭破了一點,清理一下就好了。”

柳眉看見她手上那道痕跡,的确不嚴重,松了口氣,道:“曉公子,讓我來吧?”

“不必。”曉生寒面無表情。

倪蒼壁:“呃,你去照顧他們吧,這點小傷讓生寒來就行。”

柳眉:“可曉公子身上也……”

曉生寒如同未聞,半蹲下來,準備為倪蒼壁清理了。

柳眉不知所以,林鈴兒過來,拍拍她的手臂,“柳姐姐,讓曉公子來吧,我們走。”

向泓在遠處喊:“是倪姑娘受傷了嗎?”

他一喊,大家就都把目光投了過來,林鈴兒迎着寬大家的心:“沒事沒事,是個小口子……”

倪蒼壁心中嘆息,垂臉看着曉生寒為她擦拭傷口,小聲說:“要是被九畹知道,我們二人如今這副樣子,不知道要念叨多久。”

曉生寒本就心中忐忑,聽見此話,沉聲道:“讓主君受傷,是我的錯。”

“你的錯?”倪蒼壁淡笑,“你的職務中,并不包括保證我毫發無傷。”

曉生寒倏地擡眼,目光銳利堅決,他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說:

“可我心中有。”

明知無人近在左右,倪蒼壁仍有一時的怔然。

看出她并非毫無波瀾,曉生寒牢牢盯着她的雙眼,慢慢道:“主君或許不在意,可哪怕只是這麽一點小傷,于我而言都難以接受,我若不能護主君周全,那從前說過的那些話,都不過是空談。”

說完,他露出了一點赧然,明知倪蒼壁無論仙法靈力都遠勝于他,卻還要一廂情願說什麽守護,眼下實在分明可笑。

心頭一愁,他不敢再看倪蒼壁的反應,垂下臉,繼續擦拭起了她傷口上的血痂,動作百般小心。

不多時,他聽見倪蒼壁發出了一聲很輕的嘆息。

她的手指纖長瑩潤,微有涼意,曉生寒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這是觸碰到了她的手。

這樣一來,那絲絲涼意飛快消散,成了灼熱的炙烤。

·

衆人返回客棧不久,便又有官府來人了。

這人剛出現在客店門前的長街上就引發了不小的騷動,圍觀者衆多,一路護送着他到了店中,店掌櫃吓得不輕,慌忙出來相迎,聽清來意後,就引着人直往後院而去。

倪蒼壁不在院中,她們三個女子在樓上重新挽發換衣,速度不及男學生們,只聽到樓下院中動靜,等出來時,就見一位長衫儒雅的中年男子正被學生們圍着。

那男子有些瘦削,雖是溫雅氣度,但脊背剛直,眼神清明堅毅,令人一見便知不是一般人。

學生們紛紛朝他施禮,言語舉止十分尊敬。

柳眉瞧見他,驚訝道:“是荊先生!”

“荊先生怎麽來了!”林鈴兒也是極為意外。

倪蒼壁:“荊先生是誰?”

“是相君府的幕僚,荊別晏先生,他輔佐過兩任相君,雖是白身,卻是有大才之人,我朝無人不知的。”

倪蒼壁沒接話,院中的曉生寒擡眼望了過來,同她點了一下頭。

“各位公子客氣了,”荊別晏說話緩慢親和,“相君聽聞今日落棘樓之事,命我前來探望,送上一些傷藥補品,希望各位早日康複,莫要耽誤備考。”

“相君如此惦念,我等受之有愧,”向泓朗聲道,“實在辛苦先生了,我等都無大礙。”

荊別晏笑道:“看諸位确實沒有大礙,相君也可放心了,聽說今日落棘樓塌,除了近旁百姓相助,還多虧諸位當中有位公子和一位女公子武藝不凡,臨危出手,不知是哪兩位?”

正從樓梯行至院中的倪蒼壁:“……”

向泓已看見了她們,忙道:“先生說得對!就是生寒兄臺和倪姑娘,倪姑娘!這兒!”

曉生寒被推到前面,他本非讀書人,不像其他人那樣對荊別晏有極高的敬意,只拱手道:“先生過譽了。”

荊別晏看了他片刻,似有所思,但很快就笑了,“公子真是年輕有為。”

說着,荊別晏又看向迎面而言的倪蒼壁,神色微凝。

“這位女公子,如何稱呼?”

在旁人看來,倪蒼壁此時的表情或許鎮定得有些反常。她道:“先生客氣了,蒼壁未參加女試,不敢當公子二字,我家師弟不善言辭,如有失禮,請先生見諒。”

荊別晏明白了,撫須道:“無妨無妨,姑娘無需介懷,好了,我今日來,除了替相君探望諸位,也是替相君邀請諸位。”

向泓等人眼睛一亮,“什麽邀請?”

“過幾日端陽節之後,微生公子的風聆閣會将要舉辦,今年閣會在照影臺,四周頗寬敞,諸位若有空,不如前去一聽?”

四下嘩然,紛紛議論起來。

曉生寒收到倪蒼壁投來的目光,于是在通靈訣中說:每年五月初七風聆閣會,如今閣主是前相君微生廪之子微生問渠,這是京城文人的高級別聚會,人人都以收到閣主請帖為榮,若收不到,能去旁聽也好。

倪蒼壁回:功課做得不錯。

四目之下,曉生寒說不清是什麽心情。

他沒有邀功之心,但主君這麽事事皆知,讓他怎麽都有些,失落。

“那可太好了!能去微生公子的閣會,是我等三生有幸!”

“先生,不知今年是否會請秦大人和柳大人?”林鈴兒有些激動地問道。

荊別晏回答:“秦大人還未回京,大概無法參加,但柳大人回來,三位女公子若想見柳大人,當日想來可以見到。”

曉生寒在通靈訣中說:“女官柳奚,出身京城高門,若有人能理解穆秋禾的處境大概也就只有她了。”

倪蒼壁回:“不知只有她。”

曉生寒:“主君是說……”

倪蒼壁似乎笑了一下,“你忘了辛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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