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個錯誤
三個錯誤
路面寬闊,過路車不多。夕陽斜照樹影,在公路上留下一道道墨色的栅欄。
原佑蹬着車,思緒已經飄出天外。這是他騎行的第七天,也是他有點後悔的第一天。
他并不後悔出發,只是在工作中養成的完美主義習慣,讓他反複複盤這一天,如果按照标準流程,減少偶發事件,是不是就會得到一個最優解。不用最優,比現在好點也可以。
早晨路過驿站,補充物資時,臨時決定吃點東西,這是今天的第一個錯誤。
原佑點了碗面,老板打了一勺雞肉澆頭,還抖了兩抖。他掰開一次性木筷,兩只筷子交錯搓去表面的木刺,才探進大瓷碗裏。看他皺起眉頭撈面,旁邊的黑皮膚的小哥嘿嘿一聲:“原哥期望太高了吧,有得吃就不錯了。”
原佑沒回話,認真吃面。這面是手拉的,味道還不錯,就是有點說不出來是什麽風格。隔壁桌吃完還舍不得散場,正在大談特談城市的趣味,這兒像西南的許多小城一樣,産出茶葉和咖啡,還因為附近的一片湖泊,正在成為當紅旅游勝地。
于是從一頓飯開始,從網上約來的同行人們臨時改換目的地,繞點路看一眼昀湖。
中午太陽刺得皮膚發紅,他們吃了頓便飯,又決定多待一會兒,反正快到湖邊,爬坡到高處,能夠看到明澈的湖影。這是第二個錯誤。
剛扶起車準備走,屋裏突然嚷嚷了起來,聽見老板喊着方言,但意義格外清晰:塌方了,走不了了。
同行的小哥不可置信地“啊”了一聲,可謂蜿蜒曲折。但在這份曲折裏,原佑意外地發現了自己已經油盡燈枯的好奇心,于是決定去前面塌方處,看看到底怎麽回事,這是第三個錯誤。
這個錯誤讓他看到了塌方的第一線:被交警在五百米設了路障,不許車輛通行,兩個輪子的也算。也讓他在找臨時落腳處這件事上,落在了最後。
在三個錯誤的堆積下,下午六點,西南的太陽還高懸在天,原佑站在路口,檢查着導航的指引——一條蜿蜒的上坡在自己眼前向前延伸,但此前地圖并無上坡的标注。原佑活動了幾下緊繃的腿部肌肉,猛蹬踏板,s線繞行。
等導航冷漠地提示“已到達目的地”,入眼是一扇頗具雲南風貌的半高木門,旁邊的木牌上寫着“一禾民宿”。
再旁邊,一個黑t小青年,正繃緊手臂,從運輸車上搬下碩大的紙箱。沒等原佑停穩山地車,青年直起身,揉着手腕:“哎,先別進,今天房滿了。”
原佑心裏一沉,目視着對方,不緊不慢掏出手機,展示自己的下單界面,拜現代科技所賜,他已經在線上訂好了房間。
小青年只瞄了一眼,毫不在乎似的,利落地從褲兜裏掏出小刀,咔咔拆起了箱子,要是放在別的地方,一場糾紛已經燃起導火索,但是在這兒,什麽都不能耽誤幹活:“費用給您原路退回,不好意思啊我們這邊有點突發情況,實在沒有房間了。”
“沒房接什麽單?”原佑有些不悅,盤算着現在這個時間,要再找住處還得一番折騰。
小青年“啧”了一聲,二人之間的空氣仿佛凝滞了一瞬,又被他彎起的嘴角打破:“行吧,是我們線上系統的問題,我來問問看周圍有沒有房間,給你勻一間出來……”青年擦着汗,掏出手機打了好幾個電話,普通話和方言切切換換,他的語氣有點不耐煩,對話的內容看來也并不明朗。
原佑相信第一印象。
按照二十多年的人生經驗,第一眼看中的事物總會一以貫之,就像是他在表哥的huang色雜志上看到大衛像的那一刻,直接奠定了他的人生道路——不是繪畫,而是轉了一個彎的設計。
在這一刻,他運用看展時最常出現的目光,上下打量,給樊寧下了第一個定義:沒什麽職業道德的黑心笑面虎老板。
此時的樊寧還沒意識到自己正在被審視、被評判、被定義,或許是他已經習慣如此,他自顧自解釋道:“前面有幾處塌方,救援隊今晚得配合救人,剛來電話要預留間房出來。”
空氣緩緩流動起來,帶着山野間特有的青草的微腥,原佑開始思考,來這裏是不是自己犯的第四個錯。
車到山前必有路,原佑索性一屁股坐在小院門口竹板凳,打量起四周的風景。這間民宿坐落在半山腰上,飛檐青瓦是雲南民居風格,但顯然建築本身是新式設計,三面高低不齊的樓宇合圍出一方院落,花花草草圍繞着深色的戶外桌椅。他本想抛出一個刻薄的評論,但失敗了。
“唉,就連對面山上新開的那家都訂滿了。”樊寧自言自語着搖搖頭。
地圖上看,這周圍有面不小的湖泊,就是之前服務區隔壁桌的大叔嘴裏的“旅游勝地”昀湖,按理說應該有不少酒店民宿,本來因為剛進入旅游旺季,加上最近有當地民俗節日,已經差不多滿房,再加上臨時的塌方,用騎行群裏東北老哥的話說,就像是吃完大餐又來碗湯溜縫兒。群裏這會兒正熱火朝天,有人分享其他路段的良好路況,有人正因住宿取消叫苦連天。
只能去縣城碰運氣了,這地方離縣城還有十公裏。原佑認了命,轉身要走,身後人喊住了他:“哥……周圍好像沒房了,路又不好走,實在不行,你先在我們小房間對付一晚?”
五分鐘後,原佑踏入連窗戶都只有一條小縫的“小房間”,凝視着這張狹窄得無法翻身的單人床,以及靠牆堆滿的雜物箱,心想自己的第一印象又一次得到了完美的印證,只是付出的代價有點大。
這小老板有夠黑心。所謂的“小房間”,竟然只是老板自己房間的一個儲藏室。
原佑認命地把行李塞進唯一的空地,一周多的騎行也算是風餐露宿,安慰自己車到山前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思考人生的當口,有人敲響了小門。打開一看,還是那張臉,依然帶着程式化的笑意:“房間太小,別介意哈,收拾好東西來大廳,有水果。”正要關門,對方又補上一句:“對了,洗手間就在旁邊這扇門。”
原佑心裏愈加不快,雖然心裏那點時有時無的潔癖已經在路上被治療了七七八八,但還是有點膈應和一個剛見面的陌生人共用洗手間的情況,尤其是原本的預期是有一間完整的大床房。
心裏不情不願,但生活還要繼續。
原佑打量着大廳,最靠近門口的是前臺和桌椅沙發,往裏走是兩條長桌,有姑娘正坐在長桌邊朝他揮手:“小樊哥帶回來的大帥哥,來這邊。”
姑娘絲毫沒覺得這句話裏的“小”和“大”形成有點好笑的對照:“第一次來衛茂?我是一禾的義工劉佳然,你叫我小佳就行,帥哥怎麽稱呼?”
“我姓原。”
“那我叫你原哥啦,”小佳眼神閃爍着莫名的光芒:“你跟我們小樊哥什麽關系,快快道來!”
“額,剛認識的關系?還不知道名字的關系?”原佑咂摸着這個稱呼:“小樊哥……就是剛才那個小哥?”
“什麽啊,我猜錯了嗎?”她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前臺:“可他明明進了小樊哥的房間啊……”
坐在前臺裏面的阿全伸長脖子探出頭,才搖了一個能被人看見的頭:“我就說嘛,你這局必輸,這兒還有人比我更了解小樊哥嗎?”
原佑從櫃子裏拿出瓶水,小佳指了指前臺的收款碼:“自己掃碼啊。”
“多少錢?不會十塊八塊吧?”原佑覺得有點好笑,然後從旁邊的人眼神裏讀出了不解。
“全國統一價兩塊,小樊哥才不哄擡物價。”
“誰說我壞話呢?”後門的珠串簾被一只小麥色的手撥開,一顆水珠順着青筋滾動而後墜地,黑衣的青年單手捧出來一個果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