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十二】撥雲欲見日,執手卻寒心
竹弦承認,預初的出現,對他來說是個意外。因為這個意外,他受到了一定的沖擊,因而一開始,竟然忽視了如此明顯的一個漏洞。
預初記得自己是誰,記得曾經發生的事情。
竹弦對青丘的聚魂珠了解不多,但他直覺預初沒有說謊。
那麽,玄臨所說的,在陶夢衣聚魂複蘇後不會有曾經的記憶,又是怎麽一回事?!
被竹弦以自身仙力徹底封鎖起來的拂靈洞顯得昏昧不明,但玄臨對竹弦青白交錯的臉色視而不見,唇邊依舊噙着淡淡笑意,說着無關痛癢的話,話中帶着諷刺:“寒竹上仙,你不覺得好笑嗎?你有心質問我,卻不敢當着她的面來問。”
竹弦聞言狠狠一怔,身體繃緊。
這是他的軟肋。
他确實不能當着陶夢衣的面質問玄臨,要求他将是非黑白說個清楚。
成仙數千年來,從來風清月朗坦蕩無私,何時如此難堪狼狽過?
他收緊了拳,抛開紛雜思緒,追問:“我是無法當着她的面問你,但拂靈洞主你又敢不敢說清楚,夢衣和玉輕到底有什麽關系?”
聞言,玄臨臉色微冷。
竹弦一直緊盯着他的神情,自然注意到了這個變化,心跳卻不由得加快。他問出這個問題僅憑一種直覺——直覺玄臨對陶夢衣的關注超乎尋常,直覺這會和當年逝去的玉輕有關系。
若果真有……
“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玄臨擡眸看着他,一聲冷笑,“寒竹上仙,你可需要我提醒你一句?最開始你接近陶夢衣,為的不就是她桃花樹本體裏的那一支七脈葉?你明知那是她元神凝聚的根本,一旦被你取出,必然魂飛魄散。既然如此,我要用聚魂珠為她聚魂,之後如何,又和你有什麽關系?”
玄臨每說一個字,竹弦的臉色便白一分。他僵立着,傳說中玉樹臨風的清貴之姿,此刻看來,如瓊花委地,滿目蕭索。
七脈葉,是他的神器,也是七百年前他用來封印幽天元神的法器。
Advertisement
一脈生七葉,一葉有七脈。以七脈葉封印幽天,可借七葉相互貫通的靈力流轉化去幽天的魔力,讓幽天徹底沉眠。
但不久之前,仙界卻發現幽天的封印之地出現魔氣上漲的異常狀況。竹弦親自去查看,竟發現了一個重大疏漏:封印幽天的七脈葉只有六葉。因這一葉的缺失,僅能壓制幽天七百年。一旦七百年期滿,幽天便将突破封印重出六界。
竹弦冒着被反噬的風險以神識溯洄七百年前重看當年封印現場,終于發現,遺失的那一葉是因幽天的魔力掙紮而被反彈出本該進入的方位,結果陰差陽錯進了青丘的一棵桃花樹體內。
查明此事後他去了一趟青丘,卻發現當年桃花樹所在之地已空空如也。暗中查訪一段時間後,他沒能在青丘找到那棵桃花樹化形後的桃花妖,只聽說那小妖起了修仙之意,被青丘諸妖嘲諷後氣得遠走青丘。
無奈之下,竹弦只好散開神識在六界之中尋找剩下那一葉的氣息,最後竟愕然地定位到了一個凡人身上。更奇怪的是,這個凡人只是魂魄中沾染了七脈葉的氣息。竹弦想着凡人查起來總比妖要方便得多,于是又特地跑了一趟往生堂,結果等卷宗調出來仔細查看,才意識到不對。
這凡人的魂魄是憑空多出來的。
出現的時間在七百年前。
和青丘的桃花妖離家出走的時間基本吻合。
至此,竹弦基本能肯定,這個凡人便是桃花妖的轉世。然而随着這條線索的浮現,更多的疑雲也随之籠罩過來。
桃花妖為什麽要在人間轉世幾百年?
桃花妖的原身去了哪裏?
是不是有人知道了她身上的秘密?
……
一切的謎題,似乎都只能等到桃花妖結束這一世歷練回到往生堂、恢複記憶時才能找到答案了。
而寒竹上仙雖然高高在上俯視衆生,卻向來不認可仙界強行插手幹擾人世輪回之事,因此,從一開始,竹弦就沒有打算在陶夢衣的人生結束前告訴她這件事。
然而,當竹弦發現陶夢衣獨自一人過着無依無靠勉強維持溫飽的生活時,說不清為什麽,他的善心忽然發作了一下。
或許是因為預感到一旦找到了桃花妖的本體他就不得不取走那片七脈葉,而這條存在了七百年的生靈極有可能無法再存活于世,所以,竹弦帶着補償的心态,以普通人的身份,進入了陶夢衣的生命。
接近她,為了順理成章地照顧她。
照顧她,于是自然而然地關心她。
關心她,熟料不知不覺地在意她。
當發現陶夢衣消失在人間,當發現是玄臨帶走了陶夢衣,當聽到玄臨諷刺他“悲憫天下”的情懷,當看到不知內情的陶夢衣為了幫他“逃走”不惜放火險些傷到自己……
竹弦一直以來追索的答案終于明朗,然而看着近在咫尺的那棵桃花樹和躺在榻上呼吸沉穩安靜乖巧的陶夢衣,他忽然,心亂。
除了取走那片七脈葉,然後讓她從此煙消雲散,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他依然是寒竹上仙,依然不會因為對一個凡人的憐憫便拿六界的安穩當兒戲,若別無選擇他依然會毫不猶豫地取走那片七脈葉,并且,像當初勸玉輕冒險為餌一樣,依然認為自己沒有做錯。
只是,如此設想時,心忽然像被寒冰包裹,呼吸都帶着疼痛。
他被稱為寒竹上仙,從最初就是深山老林裏的一株寒竹,幾千年來心靜如水,溫潤如初,雖然也有涉足下界旁觀紅塵的經歷,雖然當初玉輕與預初之間一段情誼也曾讓他震撼,卻從未對誰動心動情。曾有愛慕他的女仙在遭遇了他的鐵打不動軟硬不吃後絕望至含忿,對他說:號為寒竹,心如寒冰,願爾永嘉,不遇寒心。
一語成谶。
當時不懂,如今終知。
知道時,已經無可挽回地動了情失了心。
對一個凡人。
對一個沒有來生的凡人。
對一個會因為他的不得不而沒有來生的凡人。
那一瞬間,竹弦腦海成空。
就在這個時候,玄臨主動提起了青丘的聚魂珠——除青丘靈狐之外,誰也煉制不了的聚魂珠。
那絕對是竹弦自認識玄臨以來覺得這只狐貍最為可愛的時候。
同時,他仿佛聽到了自己的心髒重新開始跳動的聲音。
然後,竹弦有了一個決定:“我要和她成婚。”
當時玄臨看他的神情宛如看一個神經病……
竹弦也知道,在陶夢衣仍然是個凡人時,他和她的成婚幾乎是一場兒戲,仙界也根本不可能認可陶夢衣作為寒竹上仙配偶的身份。
然而明了了自己心意的竹弦既不可能消失在陶夢衣的餘生裏,更不可能眼睜睜看着她和其他凡間男子白頭偕老共度一生。
既然早晚都會是他的,那從這一世開始又有何妨?
……
“取回七脈葉,封印幽天,是我的職責所在。”竹弦盯着玄臨,緩緩地開口,語氣無溫,“我早已坦言,為此我不惜一切代價。但你呢?拂靈洞主,你一直在對我隐瞞一些事情,對不對?”
玄臨眸色淡淡,唇角勾起一點弧度,雲淡風輕地作了回答。
“對。”
……
拂靈洞外的氣氛有些詭異。
從竹弦一把扣住玄臨并把人直接拖進拂靈洞還幹脆利落地丢了個訣徹底封鎖了拂靈洞開始,陶夢衣的臉上就寫滿了“我是誰我在哪他們要幹什麽”的茫然。
過了小半晌,她左右看了一下,驚喜發現除了珠琅的臉色有些複雜有些緊繃之外,另一邊的往生堂鬼使一樣一臉懵逼。
一人一妖一鬼幹站了一會兒,陶夢衣到底沒有勇氣去找珠琅搭話,于是目光一轉,落到了預初身上。
之前是她還沒能消化過來,然而再回想了一遍從剛才他們的對話中拼拼湊湊出來的信息,陶夢衣對于當年的故事頓時萌生出強烈的好奇心。
其中,還夾雜着一分對自身的擔憂。
畢竟仙凡相戀和人妖相戀聽起來都像是要搞事情。
何況……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對人界之外的事情知之甚少,可既然要和竹弦在一起,怎麽能跟不上他的節奏?
本着為美好未來打下堅實基礎的心态,陶夢衣慢慢地挪到了預初身邊,随後在一陣大眼瞪小眼之後,陶夢衣率先燦爛一笑,自報家門:“鬼使大人,你好,我叫陶夢衣。”
預初看了看她,沒什麽表情地點頭,說:“哦,我知道。”稍頓,補充,“我有你的資料。”
陶夢衣:“……”
她尴尬地不知道該怎麽引導話題,但預初似乎并未意識到這點,反而若有所覺地看了一眼拂靈洞,微皺了皺眉,有些擔心地問她:“陶姑娘,你……和寒竹上仙……怎麽會認識的?”
聞言,陶夢衣眼睛一亮,樂呵呵地順着話往下接:“他受傷了,被我遇到,我救了他,後來……就這麽認識了。”說到最後,耳根子漸漸就泛紅了,一不小心走了個神,
但對這個說法,預初感到十分錯愕。他不知道陶夢衣說的是真是假,但如果是真的,未免太過離奇。
寒竹上仙受傷了?為什麽會受傷?被她遇到?怎麽會被她遇到?她救了他?她哪來的能力救他?
回過神的陶夢衣發現有些不妙,眼看着預初逐漸放飛思緒即将忘了自己跟前還站着個人,她一咬牙顧不得太多,強撐着笑容生硬至極地轉了話題:“那你呢?你和玉輕呢?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這一句話把預初的思緒徹底拉回了眼前。
那一刻他的眼神太過複雜,複雜到陶夢衣頓時就後悔問了這個問題,讪讪道:“呃,如果你不想說,那當我沒問好了。”
預初勉強笑了一下,看起來果然不想說。
一直像個背景雕塑的珠琅卻突然插話,用的還是相當刻薄的語氣:“他當然沒臉說。”
頓時,預初臉色一白,而陶夢衣則皺了皺眉,看着珠琅,從一開始就積壓的不悅終于忍不住爆發了:“喂,你适可而止吧。”
大概是沒料到陶夢衣會開口幫預初,珠琅在一怔後了惱了:“你什麽意思?!”
陶夢衣看着她,神情無比認真:“我不明白,你為什麽一直針對竹弦、針對預初。我聽你們說了那麽多,大概也知道,玉輕會死,雖然和他們有關系,但是最可惡的難道不是那個叫幽天的魔嗎?”
“你知道什麽!”珠琅的聲音變得尖銳,“幽天雖然可惡,但如果不是他們,玉輕怎麽會被連累?!”
陶夢衣沉默了一會兒,在珠琅以為她已經被自己噎得啞口無言之時,再次出聲:“可是,玉輕是心甘情願的。”
珠琅似乎被戳到了痛處,渾身繃緊,卻無法反駁。
陶夢衣忽然像是做了什麽決定,緩慢而篤定地說:“只要是為自己所愛,總是心甘情願的。”
珠琅的表情隐約有點扭曲了。
“他們出來了。”預初突然說。
聞言,陶夢衣的心神立刻回歸原位,轉過身,望着從拂靈洞中率先走出的竹弦,眼中的欣喜藏都藏不住。她迫不及待地迎上去,盡管隐約料到竹弦未必會說,但想到剛才環繞在周圍的可怕低氣壓,還是忍不住問了:“沒事吧?你們剛才談……”
話還沒說完,陶夢衣的笑容凝固在了嘴角。
在她的對面,竹弦沒有表情地望着她,眼瞳幽黑如無底深淵。
而手上,握着一把匕首。
——一把精準地刺進她心髒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