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十三】浴火妖身返,乘舟往事歸
這一刻全世界都安靜了,時間也仿佛停止了流動。陶夢衣怔怔地看着竹弦,望進那一雙昔日溫和微暖而今黯淡冰冷的眼瞳。
心好痛啊……
不知道是什麽扯痛了肺腑,氣血忽地上湧,腥甜的味道溢滿咽喉。
“竹弦!”回過神的玄臨大聲怒喝,立刻掠近沖着竹弦一掌擊出,迫不及待地想查看陶夢衣的傷勢。然而竹弦對此早有所料,松開了匕首不再管陶夢衣,趁着此刻猝然驚變而玄臨心神大亂之際,避開玄臨這一掌并迅速捏出一個訣,阻止他靠近陶夢衣。
纏鬥之間,玄臨的目光冰碴子一般砸在竹弦身上:“你想幹什麽?!”
“洞主對我也隐瞞了不少,現在沒資格問我這個。”竹弦冷聲回應,動作卻穩穩地絲毫不亂,一道又一道符咒接二連三地炸開,死死地阻住了玄臨朝陶夢衣靠近的路。
珠琅眼見竹弦突然刺傷陶夢衣、玄臨和竹弦突然大打出手,被震驚得久久回不過神,過了好一會兒,意識到那一仙一妖的戰鬥非她所能插手,才趕緊想到要看看陶夢衣怎麽樣了。
這一看,珠琅再次驚呆了。
鬼使預初十分詭異地保持了鎮靜,不知何時已經扶着陶夢衣坐了下來,然後,握緊了還插在陶夢衣胸口的匕首,猛地用力,狠狠一絞!
陶夢衣的臉色直接由白轉青,“哇”地一聲大吐了一口血,五官徹底扭曲。
珠琅險些失聲驚叫:“你在做什麽!”
“我在救她。”預初沒有看她,目光始終放在陶夢衣身上,說這話的語氣篤定沉穩得讓人絲毫無法起疑——也就因為如此,正和竹弦纏鬥的玄臨雖然聽到了珠琅的聲音,卻收回了分神查看的念頭。
珠琅攥緊了雙手定在原地,對預初的言行感到驚疑不定——陶夢衣的臉上已經出現了很明顯的死氣,但畢竟預初也做了這麽久的鬼使,也許有一些獨特的救人方法也說不定?
這想法剛剛冒出來,珠琅便看到,預初的手上忽然幻化出了一盞青銅燈,跳躍着藍綠色的火焰。
他揮手一引,火焰迅速地在陶夢衣身上蔓延開來。在藍綠色的火光映照下,一動不動的陶夢衣似乎開始變得透明。不知是哪裏起了風,攪動了預初的衣袖。一片肅穆之中,他吟唱般開了口:“渾沌為始,盤古開明,凡塵蒙眼,何如歸來?”
聽清這四句話的同時,珠琅大腦一空,心髒都幾乎跳停,立即沖了過去:“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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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已經來不及了。
陶夢衣的頭往下一頓,呼吸徹底停止,下一刻,乳白色的虛影從陶夢衣身上浮現,漸漸變得清晰。
珠琅猛地頓住,面色慘白,搖搖欲墜——預初剛才念誦的四句話,是傳聞中鬼使從死者身上引渡魂魄的咒語!
“你、你到底……”
“混蛋!”意識到不對的玄臨終于看到了預初做的“好事”,此時怒不可遏,渾身散發出令人膽寒的氣息。
竹弦的唇角忽然勾起一絲笑意,冰涼詭谲:“來不及了。”
玄臨大恨,盯住了竹弦,迅速抽出長劍刺過。不料竹弦鐵了心要攔住他,拼着被一劍穿身也要抓緊機會又祭出一招,繼續拖住玄臨。
另一邊,預初在成功引渡出陶夢衣的魂魄後,念誦出了第二句咒語:“蒙我目者,縛我身者,洗我智者,煙消雲散!”
話音剛落,剛脫離了軀體的魂魄猛地一顫,緊接着,猝然化為一道白光,以肉眼不可及的速度飛降在拂靈洞外的桃花樹身上。桃樹周遭立時白光大盛,白光中桃樹迅速消失,當白光散去後,立在原地的已經成了一個粉衫的少女。
少女神色懵懂地站在那裏,腦子裏一片混沌。
她看到了有個紅衣美人臉色蒼白地望着自己,看到了塵埃四起的纏鬥中的兩人均血跡斑斑,一個銀灰色的男子正臉色鐵青地盯着自己——而在她看清另一個背對着她的紫衣人的臉之前,一道黑影出現在她眼前。
在那個黑影身後,是一條懸停在半空的通道,被深藍色的霧氣籠罩。
清秀溫和的男子扣住她的肩膀,說話的聲音不帶任何情緒:“走!”
于是,尚未來得及認出那些似曾相識的眉眼,她便被稀裏糊塗地拽進了那個通道。
離開前,隐約聽到了不知來自誰的一聲狂吼,如被觸及了逆鱗的猛獸……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歌姬婉轉清麗的嗓音隐隐約約地從對岸傳來,剛脫離肉體進入九幽地界的生魂便如新生的嬰孩,沒有記憶也無智慧,遵循着好奇的本能,搖搖晃晃不自知地往前緩緩走去,走進了白霧彌漫的河水中。
陶夢衣神情恍惚地站在岸邊,不由自主地也想往前。
卻被身旁的預初出手拉住。
她轉頭,好像是才意識到身邊還有這麽一個鬼使,但一看清預初的臉,陶夢衣的表情頓時精彩紛呈:“是你……”
這回,輪到預初變色了:“你居然記得?”
然而陶夢衣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生氣地推了他一把,十分惱火地說:“你知不知道那很疼啊!”
預初被推得一個趔趄,一頭霧水外加驚疑不定:“什麽?”
陶夢衣用手捂住了心口,半是怨恨半是委屈地看着他,說:“敢做不敢當啊?剛剛你絞那一下你知道有多疼嗎?”
但預初只是呆呆地看着她,說不出話來。
眼前這條河名為忘川,但凡涉入忘川的生魂,都會清楚地回憶起前生的一切——反過來說,生魂在過忘川之前,是不可能記住以前發生的事情的。
他皺着眉看了一眼陶夢衣,內心隐約有了猜測——陶夢衣之所以還記得,或許是因為,她本為妖所化。
見預初沉默,陶夢衣再次想要涉水而過。盡管她并不十分清楚過了河會有什麽事情發生,但腦子裏卻像有個聲音一直在催促她一般。
“這是忘川,會讓人想起前世發生的事情。”預初攔住了她,道,“不過既然你都記得,那就不必涉水了。”
陶夢衣隐約覺得哪裏有些不對,但如果預初所言屬實,那她确實沒必要費勁過河。
一艘無人的木舟從彌漫的霧氣中浮現,搖搖擺擺地朝他們漂了過來,最終靠岸停下。在預初和陶夢衣登上後,小舟又開始自動行駛,沿着忘川漂流而下。
小舟上十分安靜。漂離上游後,忘川中不再有涉水而過且過到一半便在河中或癫狂或痛苦或悲憤的生魂——那時陶夢衣還能像看戲一樣看着形形□□的生魂們,借以抵抗記憶忽然回歸帶來的巨大沖擊。
而終于,在連預初也安靜得不仿佛不存在時,洶湧而來的記憶已無從逃避。
包括,她還是一只桃花妖時的事情……
不知不覺間,已淚流滿面。
預初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移開了視線,神色相當平靜。這數百年來他引渡的生魂不計其數,在想起了一切後比陶夢衣失态得多的比比皆是。
不知漂了多久,小舟終于停靠。陶夢衣從舟中走出,入目是一望無際的深藍色灌木叢,熙熙攘攘地有兩尺高,每一片葉子的頂端都閃着微弱的白光,讓人覺得仿佛置身天幕與群星為伴。而頭頂的天空卻被白霧籠罩,只能隐約看到霧氣後是一片黑暗。
這是與人間、妖界都截然不同的鬼府九幽啊……
陶夢衣覺得這一切都十分夢幻。
“這裏是九幽,不管是誰都無法輕易闖入。你在這裏很安全,盡管放心。”
哦……還有身邊這一位鬼使,同意讓她感到夢幻。
“所以我是不是該謝謝你?”陶夢衣恹恹地躺着,感到困意一陣陣地上湧,索性躺了下來,把自己攤平在這片野外,“不過,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麽要帶我來這裏?”
“引渡生魂來到九幽,是我的職責所在。”預初看了他一眼,平靜地回答,“不過我沒想到,你不進入忘川也能想起前世。”
陶夢衣閉了一下眼,自言自語:“想起來還不如想不起來……”她嘆息一聲,仰頭看着預初,“不過,把我變成生魂的也是你啊。”
預初垂下眼,道:“不是我……當時那種情況,你必死無疑。”
伴随着這三個字,陶夢衣仿佛再次感受到了那一刻從心口驟然傳遍全身的劇痛,以及,徹骨的寒意……
所以,為什麽……殺我……
她又開始無法思考了。
陶夢衣擡起手來蓋住了眼睛,聲音悶悶地:“我想靜靜。”
過去,現在,乃至未來……她需要思考,而思考需要時間。
預初只當作沒看到從她眼角蜿蜒而下的細流,走近了一步,伸出手來,一張明黃色的符紙出現在他手中,随即便飄落在陶夢衣的手背上:“我先走了。等你想找我的時候,點燃符紙就好。我會來的。”
陶夢衣未答,只是抓住了那張符紙。
預初最後看了她一眼,便繞過她,向九幽深處走去。
他背對着忘川,背對着幽冥翎草,還有翎草中沉寂無聲的桃花妖。
他想起了陶夢衣的心髒被竹弦的匕首刺穿那一刻,突然間出現在他耳中的聲音。
那聲音不複溫和,帶着果決與淩厲。
那聲音說,殺她,救她,帶走她。
那聲音說,不要讓她進入忘川。
那聲音說,不要告訴她。